第十七折(2 / 2)
日日请脉,日日平安,纯玉早已对每日请脉的林奉御厌倦了,他将雪生生的腕子搭上去,林奉御遂捧上一尺绢绫,道一声“得罪”,才敢将指尖搭上去。
纯玉只望着窗边红釉圆瓶里的一束桂子干花出神。
须臾后,林奉御行礼回禀道:“殿下一切无恙。”
纯玉正待唤宫侍送她离开东宫,岂料吴公公更快一步,将袖中一把金锞子悉数赏给林奉御。吴公公轻声道:“这些都是我家殿下赏您吃酒的,只想问奉御一句准话儿。怎么殿下承欢已久,却不见报喜,这是甚么缘故?”
林奉御只将金锞子悉数推给吴公公,她恭顺回禀道:“回公公,下官受太医院嘱托,连日请殿下千金贵体的平安脉,至于旁的,下官不敢妄言!”
吴公公又将金锞子推过去,笑道:“不过是殿下闲闲问你几句家常,殿下问什么,你说什么便是。老奴保证,传不到旁人耳中。”
林奉御缓缓抬眸,只见传闻中椒房专宠的东宫正君披一袭灰白银毫狐皮领广袖澜袍,袖口镶嵌了金黄子母经(6)缂丝花边,林奉御久在宫闱行走,只消一眼,便知晓正君殿下的袖口掺了金线与孔雀羽,只这将孔雀羽缂入袖口的技艺,便至少值百两足金。此时正君殿下斜躺在金钱蟒锦靠上,神魂恍惚,仿佛金笼中的雀鸟。
这偌大的紫鎏宫,便是锁死他的金笼。
林奉御为容色所惊,一时失神,竟口吐真言:“殿下气血两虚,恐难有孕。”
啪——
闻言,纯玉手中的掐丝梅花枝梢珐琅烧蓝茶盏骤然落地,一声突兀的脆响。碎瓷片在柔荑似的指尖划出斑驳血痕,滴滴血珠落地,混在馥郁的安息香中,有一股诡谲的异香。
回廊上的宫侍们听到响动,都匆匆赶来为纯玉包扎,唯恐正君殿下有何疾恙。
“这是菩萨在惩罚我……是菩萨在惩罚我,”纯玉泪萦于睫,“我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纯玉绝望地垂下眼眸,暗道,因为上一世,他不曾保护好他的莞儿,莞儿尚来不及看一眼这人间,便胎死腹中。
这日下了霜,一层月白色落满青石板,蒙在琉璃瓦,犹如初雪那般,白霜铺地,堆银砌玉。纯玉披了白貂斗篷前来赏雪,观难得景致。他不是自苦之人,不会任自己沉溺于伤心太久。
纯玉身边只带了永安,永安为他撑一柄纸伞,主仆二人在宫苑深深里行走。
“我忽然想起来,以往在娘家,每年腊月,我都要跟姐姐打雪仗,消九寒(7),还要围炉夜话,把栗子和山药扔进红泥小火炉里,再比谁抢的多。”
永安悄声儿道:“公子思家,奴才知道。”
“其实这里也好,”纯玉斜倚翠竹,望着东宫精雕玉琢的翘檐,“既然嫁了过来,咱们还要在这儿过一辈子呢。不要总看不称心的,不要总看不如意的,要多看看称心如意的,这样才能过得安稳。”
远处忽有一抹朱砂红的身影倚在软轿上,款款而来。这红影风姿绰约,不是宝林苏氏又是谁。
宫侍玄黄唤一声“落轿”,苏瑾瑜慵懒地斜靠着画栏:“这么巧?竟遇到了正君哥哥,弟弟给哥哥请安,哥哥长乐无极。”
苏氏礼数未全,纯玉却不欲与之计较:“罢了,你跪安罢。”
这便是不欲苏氏在他跟前立着了。
苏瑾瑜被这没有中馈权柄的正君殿下刺了一句,心中登时升起一股邪火。苏瑾瑜随手将缠枝牡丹翠叶手炉递给玄黄,自个儿上前道:“哥哥当真是想得开,奉御都诊出无福子息,哥哥还有兴致在此赏雪。说来也好笑,先前殿下只召幸哥哥,不理旁人,结果呢?哥哥幸承再多的雨露,也是无用。”
他所言触及纯玉心底最痛之处,听得纯玉紧咬丹唇,泫然欲泣。
永安高声道:“放肆!”
苏瑾瑜拨弄着手炉锦套儿上的鲜红流苏,敛眉道:“弟弟嘴上容易得罪人,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哥哥海涵。”
纯玉含笑道:“自然自然,弟弟是东宫侧侍,既入了东宫,便算是哥哥底下的人,哥哥会包含你。毕竟弟弟不曾侍寝,嫁入东宫恁久,连储姬的面儿都不曾见过。哥哥虽说身子不妥,子息艰难,但好歹有些宠爱,足以立身。弟弟见不到储姬,就算身子再好,也难有子嗣啊。”
苏瑾瑜正待分辨什么,纯玉却吩咐永安:“将棠公公唤来,好好儿教他规矩。连主君都不敬,怎像东宫侧侍!”
言罢,纯玉再不看他,只扶着永安的手离去。苏瑾瑜待他走远,忽将手炉弃置于地,脆响泠泠:“好威风的主君,连中馈之权都握不住,还要吓唬本公子!”
玄黄悄声儿劝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啊。”
苏瑾瑜冷笑道:“本公子倒要看看,你能威风到几时!”
雪竹深处,团云杳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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