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宫中金宴(1 / 2)
二人退到席下,这宴席也到了酣处。杯浅盘藉。
此时黄昏已过,水里带起凉意,宫人停了水车。
女帝起身,叫陆美与王女官陪同离席,余者再饮几回,自然各自赏风饮月。
苏云卿见弟弟独去,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边上瑞小侯爷攀来,扒在案角围观承盘上的金钱袋,啧啧称奇:“乖乖,今日竟然有这样的宝贝。”
苏云卿笑着向他行礼,余光看向那位先答了“自己”的第四人,见那人面上并无愠色,悄声问瑞小侯爷:“今日这钱袋的由头又是如何起的,莫非靳公子是故意设的赌局。”
瑞小侯爷与陆美玩得好,自也与苏云卿亲近,答道:“陛下的事我们哪里晓得,这不是答得好的奖赏么。再说,哪里会有他什么事,他可真是替人作嫁真真赶巧了,他不设赌,陛下也要将这两个袋子赏出来,到时候只怕是拿我做筏子,夺我的袋子问是谁的绣工,叫我答这句也不对,答那句也未可,今日倒叫我逃出生天,”他向夜空连连抱拳,也不知在朝哪个道谢,“感激不尽。”
这人又向苏云卿凑来,小声笑道:“苏公子,不提这遭,我另有事问你。我也不怕冒昧,只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在楚州可有着落?我家对你这云卿公子的名号可是仰慕已久。”
他家里也有两个姊妹,与苏云卿年岁相当,倒也有意。他们家原以为苏大郎有大贵缘,年岁虽比圣上小些,但皇室选人,姑侄姨表尚同为后宫贵位,伦辈年纪更不足为虑,凭苏云卿的品貌,总是要进宫,让圣上先挑,不想如今是更小的二郎得圣宠。虽然名分未定,但内外都顺着圣人心意,只把陆小郎君当人物敬着。这也是为何陆二郎婚事如今竟无人问津,古有禁脔之说,群下岂敢先尝。若哪日挑破,苏云卿这兄长的婚事恐怕需再多层考量,不如此时当不知道,抢了人到自己家府里。
要他说,入宫有什么好,凡事思前想后,说一句,想三句,猜十句,便是王侯之家也是这样,行动说话防备得罪人,许多话不能讲,便要随口胡沁旁的话填它。这又养出搪塞扯谎的习性。
他家侯府已好一些,也比不得陆府的松快。陆家养出来的两个公子,又何必到那样地方承闷受罪,那二郎又哪里受得住。不过也是他白担心,如今只为家里姊妹问问苏郎君的姻缘。
他也不避人,择日不如撞日,见了便探探口风。只略悄声,实在成不成都不要紧,苏大郎的姻缘吃香,自家姊妹得不着,亦毫不损颜面。
苏云卿抬头,指了指夜色。瑞小侯爷抬头同看,哈哈一笑。“罢罢,是天不够亮。”这亮话不说也罢。
穹似碧玺,西挑太白。
从兰台往天际望去,说是夜色,也不过暮色四合、群星方起之时。
转瞬间天色变暗,将早早点起的宫灯显出彩来,流光溢彩的天际也被几抹黛色涂满。
瑞小侯爷蹭着苏云卿的案,略有些懒散,也不等人说话,突然捂嘴:“我方才是不是念叨了陆夫人名讳?诶哟诶哟。叫陆美知道打我。”
苏云卿一愣,往前数了几句,竟确实有个“真真”,难为这小侯爷细心。笑道:“你倒特意说起来。家母何曾在意这个,她有言,所求不过一个真字,若世上人人求真,人人言真,当是幸事才是。”
“竟是如此,这话我要写信告诉家里去。”身边这人击节拍案,赞叹不已,“不愧是陆夫人!果然是陆夫人,十几年前,就以一篇原君原姓文章收服了我家三代的奇女子啊。”
他拿过桌上的壶,自己敬了苏云卿一杯。
苏云卿也礼回一杯。
瑞小侯爷见这么敬来敬去,摇头哑然,搁下不提。
他知道苏云卿这人,为何起初人人以为苏大郎有入宫之景,只因这次序礼仪,云卿公子熟得很,瞧他移个座答个问都要同人致意,一派谦谦。又生性雅谨。甚似历代中宫中正平和的品性。
相熟后便知,守礼不过是他自然而然的习惯,倒不是他真多看重那些次序等第。
真是可怜他来这宫宴,分明也是不耐烦俗礼的人物,才叫小侯爷心慕笔追。
像今日靳小郎君那作派,若不来敬,也就罢了,敬起来是按排行,还是按座次?按排行,小侯爷是宗室子弟,头一茬的年轻郎君,身份在陛下之下,众公子之首。陛下之下,当先来敬他。但若按圣宠、按坐席,自然要先紧着陆美他们。这就是次序的无趣之处,不论如何都挑出事来。若非他小侯爷心胸宽广,又聪明机智,不为人所借刀,岂不是要记陆美一笔,再连上他景仰的云卿公子。
旁人道陆美海量,那小靳郎便以酒徒暗讽,真是何苦来哉。试问陆美几时醉酒胡闹过,正因他从不胡闹耍酒疯,才得了海量之名。这还是在御前,陆美又几时在陛下面前丢过脸面。
他虽也常在宫里,不过自有小殿,是宗亲一派,本来也看不太上靳小郎,倒是靳家大郎在宫中念书长成,与他说得上话。
瑞小侯爷心里慢吞吞滤过,又凑近些,歪着身子跟苏云卿看案上金荷包,侧头闲话:“看出什么来了?”
苏云卿道:“陛下常赏金碧辉煌璀璨之物。”
小侯爷撇嘴:“净说些宫里人都知道的,”陛下面上素简,不爱脂粉,吃穿用度却到处可见金镶玉缀,喜好是摆在明面的??他伸出手指轻轻去碰,“也不知道耐不耐用,放进银子却磨掉金子,岂不很亏?要不塞银票用吧。”
边说着,边直身从怀里掏出胡乱叠的一沓纸,再翻覆叠小了,试图塞到金荷包里。
苏云卿失笑,抬手捂住:“概不受贿。”
瑞小侯爷一愣,拍他手,笑道:“才几个钱,”好云卿果然有趣!突然想起什么,翻了翻纸笑着抖纸叫屈,“?,什么钱,诗稿!这是诗呀,哪是钱。”
古往今来,也只李太白的诗能作钱用,诗哪里能是钱呢!
“嘿嘿,对,此乃诗也,”他捧着纸摊开,意思意思抚平,双手端给苏云卿,故意拿腔拿调恳切道,“这是专门揣来请教你的诗稿。”
专门得差些忘了。
苏云卿对这位胡乱行礼的小侯爷无奈叹气,抬过他手,接过纸看,观之露出笑来。
却见第一页纸上书着:
团团复扇扇,
直直立道边。
班女何须怨,
秋风独自眠。
上题:宫中银杏有色其叶如扇
苏云卿心道,倒也可爱。又肯用班婕妤的典。
复翻页,只见下一页是:
人生自古多轻愁,
缠绵儿女为情忧。
千肠百转思君久,
何日歌在君楼头。
上序:月下长歌一阙时十九
这是将他少年赠歌伶的胡乱叠韵之作也混进半阙了。听闻当年那歌伶集诗,将此曲定为特特头等,又有绣像琴谱回礼给他,看来便是这半阙的故事。
再翻页,又是许多笔墨。
瑞小侯爷探头:“怎样?”
苏云卿端坐,看臂弯旁探出的这颗富贵脑袋,舒一口气:“至情至性。”
是能和陆美玩到一处去的人物。
瑞小侯爷喜笑颜开,自觉得了云卿公子赞美,生涯圆满,向他崇拜的这位郎君腼腆甜言道:“你看几时我拜陆夫人为师方便?”
被崇拜的敲门砖苏云卿挑眉侧目,不由讶然笑开,亦很期待他家陆夫人的反应,低头选了一张诗,折好放入那金荷包,只道:“会带到。”
*
小侯爷欢欢喜喜起身去解酒,走过回廊,见前面几个人聚在一处,有个身影看着眼熟,正低头抹脸。
他一走近,其他几个宫衫的身影就退下了,眼熟那个倒还在原处向他行礼,对面见过,果然是陛下身边的王女官。
“姑娘怎么在此处?”他上前说话,笑道,“这是受了哪个姑姑欺负?要我替你打他们一打么?”
王女官抬脸笑道:“并没有的事,谢过小侯爷。”她倒还招呼关切,“小侯爷从宴席上来?可要什么不曾。”
瑞小侯爷看她面上虽有异色,却无泪痕,便放心道:“没什么要的,坐久了站一站。王姑娘可曾用过饭。”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饼子,竟然是从宫宴上藏下的,原本打算回去夜里看书的时候打发着吃。这会儿分给王欢一个,笑道:“吃不吃?”
王欢被他堂堂小侯爷藏私食的举措惊到。忍了一忍还是笑个不停,接过谢了这个妙人一礼。
二人索性在廊下坐着,干啃饼子。
“我方才见有几个身影,怎么见我来就跑了。”
王欢有女帝恩典,御前不必奴仆自称,此时面对小侯爷,也坦然坐着,道:“是司仪管事罢了,见我今日未梳着双鬟髻,特特来提醒。”
瑞小侯爷奇道:“还有管这个的管事?”
宫中人多,司仪本是为陛下仪仗设的,陛下虽然爱用金玉之物,仪仗排场上却不铺张,这些管事渐渐便把为陛下办事的职责,化成了管理后宫仪表的权柄。
王欢虽然在天子近处,他们也要摆个规整严肃的脸,说什么“为陛下办事是好,也不要自恃功劳骄矜”。
又有说什么,“年轻女子自然要有年轻女子的样子,这堕仙髻妖妖娆娆,不妥,有失王女官殿前当值的身分,还是双鬟髻为好,得体合礼,又亲切,显得年纪小,陛下贵人们看到也讨喜。自来宫规既定了宫女发式作双鬟,便是有它的道理。”
瑞小侯爷看了看王欢发辫,因前朝民间觉得堕马髻之名不雅,改作堕仙,既有偏发之意,又有谪仙之态,如今亦称堕仙髻。小侯爷略观一眼,只觉少女俏丽,并无不妥。
王欢道:“也不是觉得双鬟髻不好看,只是日日规定要梳着这发式见人,总觉得有些……”
小侯爷道:“我懂得,你自己爱什么发式,与旁人要你作什么发式,是不同的。”
王欢咬一口饼,笑道:“正是。”
瑞小侯爷举饼同她虚虚一碰,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告诉陛下就是。陛下宽和,必会允你,若还有其他不爱梳这头的宫女,正好一并帮她们解忧。”
王欢笑:“怕太令陛下烦心。宫规本是为了服饰一致,防止外人混入,我再忍忍,忍不得便告诉陛下。”
小侯爷只好道:“也行。你忍不得告诉我也是一样,我如今也是能上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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