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1 / 2)
子夜将尽,载着歌舞声的花船画舫最终归于寂静。
星星点点的灯火逐一熄灭隐去,唯有天幕之上的万颗星辰寂静闪耀,直至黎明。
湖面暗了下去,湖岸上却亮起点点火光。
那是做生意晚归的黄姑子们生火发出的光亮。
盛夏时节的九皋即使入夜也依旧闷热,生火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驱赶蚊虫和湖边湿气。
有经验些的赶路人并不会选在水边过夜,一来是因为靠近水源的地方入夜后多会潮湿难耐,二来是因为水边常有前来饮水或伏击猎物的野兽。
只是明眼人都知道,今夜那场以璃心湖做围的“狩猎”已告一段落,幸存的小鱼小虾们便可放心享受余下的长夜了。
秦九叶也为自己生了一堆火,烘出一小片热乎乎的地面后,便合衣躺了下来。只是躺下归躺下,她翻来覆去许久,却仍然没有半点睡意。一合上眼,眼前便是那浑身湿透的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捂上耳朵,耳边便是那少年近乎卑微的恳求声。
身下的沙地几乎要被她拱出一个坑,她就躺在那沙坑里,直愣愣地看着火堆余烬飞向夜空,同那些挂在天上的星子混在一起,明明灭灭的,好似一千只眼睛在眨啊眨。
她不知道那七星连珠的天相是否真是那样玄之又玄,她也看不懂那杜老狗的卦象是否当真如他所言。但她擅长算账,对此自有一番理解。
自打她在丁翁村立起果然居的招牌,与她相伴最久的老相识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欠她银子的,一种是她想赚银子的。
但这世上没有谁和谁能在一起一辈子,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都是如此。欠债的和讨债的纠缠最深,可一旦命定中的债讨还结束,顷刻间便能成为陌路人,此生或许都不会再相见。
她在清平道上救了他,而他为她做工三个月;他从那心俞手中救下她,而她将他从璃心湖里捞上岸。
若论一报还一报,他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她想,其实昨夜她曾有过数个机会。
数个直面真相、彼此坦诚相对的机会。
她试图宽慰自己,自己之所以没能开口是因为昨夜那样的情形实在是不适合谈这些的,万一起了争执还会耽误正事。
可在跳入冰冷的璃心湖水的那一刻,她又隐隐意识到了自己没有开口的真正缘由。
若她选择开口道破那个秘密,质问他的来历和长久以来隐瞒的一切,有些东西将顷刻间消散逝去,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而她竟会为此隐隐心痛,无法就这样开口结束一切。
她想,暂且还是算了。
就这样拖着,直到老天看不下去、施以手段,将那阴错阳差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分开来,让它们各自回到自己的那条人生之路去。
月离于毕,荧惑守心,归于天道。
缘起缘灭,相聚分离,自有命定。
她不想成为自己最瞧不上的那种人:当断不断,自乱心神,平白浪费大好时光在那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上。既然有些事一早天注定,还是有请老天这位不要银子的大师亲自坐阵,交由时间去解答一切吧。
翻一翻柴堆,让火烧得更旺些,再抓一把野薄荷碾碎放在鼻间,无法入眠的秦九叶干脆倒出那风娘子送给她的一筐旧书,彻夜苦读起来,用那些遥远而离奇的故事冲淡心中的种种思绪。
快要散架的旧书残卷读起来既费心又费神,她轻拿轻放地翻了几卷,最后将一本名唤《鬼邡密卷》的书册捧在了手中。
此书卷端只有纂名、不见署名,制书的工艺也不甚讲究,虽布满虫蠹,却可见有人反复修补过的痕迹,其中手注笔录约莫能看出三四种笔迹。
秦九叶不算爱书之人,但也能模模糊糊看出:此书著下之时虽不入流,之后的经手之人却无不爱重,悉心保养后潜心注写,这才使得此书得以流传至今。
书名“鬼邡”二字来源于上古时北方某国,对现如今的襄梁来说,已是神秘而遥远的存在。此书册以“鬼邡”二字为名,或许并不是真的在考究那古国风貌,而是借其颇有鬼神色彩的背景做文章,搜集编撰了从古至今、那些偏远幽深之所的怪奇传说。
这些传说中半数她曾在跟随师父走南闯北时有过见闻,剩下的大都言语晦涩,有故弄玄虚之嫌,唯有一篇引得她的注意,虽只有短短一则,却令她反复琢磨许久。
此文提到,中南群山之中,曾有三色古国,名曰居巢,有赤色水,黛色山,蜜色云,产赤金为巫祝卜筮之用,珍贵异常。
然而随着神魔传说的隐去,扶乩卜筮之事式微,这种叫做“赤金”的东西也渐渐无人问津,居巢从一处“黄金宝穴”变回了深山中的一座孤城。那些世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愿再尝农耕渔狩的辛劳、更不能忘却昔日辉煌,认为一切都是天命之期已至,旧神抛弃了他们,而他们的未来需得迎接一位新神来寄托。
孤城中的人们在曾经出产赤金的圣地举行了祭祀仪式,不料竟引得天降暴雨、河道决口,滔天洪水许久才退去。说来也怪,大祭不久后,某种盘踞溟山静水中的生灵现身居巢,苍文赤首、不老不死、形渐巨大,很快便被当地人奉为神明,谓之
“慑比尸”,庇佑此地近百年之久,直至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战将一切摧为平地。
如今的居巢虽不似极北之地那般苦寒,却可算得上是襄梁一处谈之令人色变的鬼地方,只因那里本就遍布黑水怪林、毒瘴终年不散,而自那场大战过后,各种奇怪传闻相继在附近传开来,更是无人愿意踏足其中,就连昔日官道也早已荒芜,有关那慑比尸的故事也渐渐隐去。
撰写怪力乱神之事者,落笔为求抓住人心,大都会添油加醋一番,秦九叶知晓自己并不能尽信其中描绘的种种细节,但这本残卷最令她在意之处并非全在内容,而是那在三四名批注之人的署名。
那些署名中有一人的笔迹几乎只集中在这一篇短文上,字迹十分潦草,末了只在角落拥挤处写下一个?字用作同其他批注的区分。
而这个潦草的署名她并非第一次见。她上一次见这名字是在医书中。襄梁医者众,以峭风病骨、离经叛道而出名的便只有那一位,便是曾随军出征的方士兼医者??左鹚。
二三十年前的襄梁战乱不断,各州能人辈出,医者与方士更是兴盛一时,若只凭医术,断然不会落得个“鬼”字辈的称号,只因此人还有另一层身份,便是那黑月四君子之一。相传他虽以医者的身份留在黑月营中,实则能算天命、卜生死、占胜败,曾为襄梁平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因窥得天机而怪病缠身,不过而立之年便形容枯槁、残灯摇曳。之后又因一朝觉察到黑月气数将尽而叛离,如一抹孤魂野鬼,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月同黑月军一起消失在襄梁大地上,此后不论朝堂还是江湖,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下落。
世间评判此人褒贬不一,有人言其乃箴石化形、獐狮下凡,有窥天机、通地脉之奇才,也有人说其心术不正,空有一身学识,实则不过是摇唇鼓舌、搅弄风云之徒,居巢之乱局、黑月之瓦解亦与之有关。
江湖上有关此人的最后记载停留在某位云游居士晚年著写游记时的一句闲笔,说是于潜云山之东,黎水之西南涉滨行船时,曾偶遇过一孤身御舟之人,有异族之貌,装扮也与同传闻中的左鹚有七八分的相像,然他尚不及确认,对方便已顺水远去。
潜云山之东,黎水之西南,这说得难道不就是九皋附近吗?可为何要来九皋呢?
比之那些寒暑酷烈、旱涝交替的南北边境,九皋确实算得上是个气序和畅、风调雨顺的宝地。只是对于一名方士和医者来说,这宝地远不如西南老林亦或西北雪山,即无奇花异草,也无太多隐秘奇诡之所可供探寻。
那名唤左鹚的神秘方士消失前为何偏偏与黑月旧事相勾连?退隐江湖后究竟在那悠长岁月中发现了什么秘密?又为何要孤身一人、拖着病体来到九皋,最终消失在烟波浩渺之中,自此再无音讯?而多年之后,大半个江湖中人嗅着那秘方的气味重聚九皋,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秦九叶合上那本满是蛀痕斑斑的老旧书册,只觉得心中疑问不减反增。
经历了昨夜的种种,她对那赏剑大会第三日的开锋大典已抱了三分怯意。她并不确定只凭自己这点微末力量,就算深入那旋涡之中,又能否抓住一切的答案。
可她又不甘心,不甘心那真相在自己面前就这样溜走。若那追寻真相的左鹚最终确实留在了九皋、甚至是去了那琼壶岛,她选择放弃登岛,很可能便是错过了一次探查的绝佳机会。
去或不去的想法两相交战,令思虑之人疲惫不堪。
鼻下的薄荷汁液已经干涸,秦九叶本想再多翻看几册,奈何接连几日奔波劳碌、忧思伤神,实在有些熬不住,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沉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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