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孤星坠夜(1 / 2)
寅正将近,月过中天。
水汽萦绕的热池中,含蕊蓄香的红莲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一两点残红漂在水面上。
此时的浩然洞天内静悄悄、空荡荡的,那捆扎整齐的一地薪火无人在意,所有私密的谈话声都被四周潮湿的岩壁吸干,木架上的火把彻底熄灭。
没有了光亮,这里就连一片影子也瞧不见。
冷热交替的泉眼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漆黑的水底翻涌。
此时若有人胆敢探进那黑水深处,便会惊诧发现那里竟有个活人身影在屏息深潜。
乱流中,少年紧闭上双目,在危险的黑暗中摸索着那个看不见的目标。
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
他要在这无声中寻觅有声、于无形中分辨有形,便犹如捕捉一缕幽风、拾起一片月光般困难。
巨大的心跳声几乎要淹没他的五感,水流带来的窒息比不过那股热流带来的威胁感,变化错乱的水流时刻提醒他,只要偏离分毫便会落得灼伤乃至煮熟的下场。
气泡破裂的微弱声响、刺鼻的石硫磺气味、水流遇到阻碍分开又汇聚时卷起的细小漩涡,他便是在生死一线间去分辨这一切,并最终将手坚定地伸向黑暗中的目标……
啪。
少年左手一把接住了那两根沾着大酱的竹筷子,却与那高高摞起的酒碗失之交臂。
老榆木的桌案被大力落下的酒碗得震天响,女子的声音直冲屋顶,恨不能掀翻几块瓦。
“那怎能算是偷呢?!”
李樵缩了缩脖子,努力忽视周遭那些不满的目光,心下第七次说服自己要顾全大局,切不可情绪失控。
“不算就不算吧。”
他终于妥协,对方却觉得他在敷衍,又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可是觉得我在强词夺理?”
酒喝到了这种地步,便开始进入大着舌头喋喋不休的阶段,理会也不行、不理会也不行。
少年被烦得没办法,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你说你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去偷军报,偷的是谁的军报?”
“当然是那敌军的。”
她话音还未落地,那少年便毫不留情地质问道。
“你到对方的地盘上去拿对方的东西,怎么不算偷?”
女子打了个酒嗝,抬手稳了稳耳朵后别着的那朵小黄花,气定神闲地答道。
“军报是他们的,但上面写的内容是关于我们的呀。我将我们自己的消息拿了回来,怎能算是偷?”
他哑口无言,辩无可辩。
女子伸出手,用摸狗头的方式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像是在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些醉话。
“小十三,你且记住了,取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算偷。即使旁人明抢暗夺占着它很多年,也不能改变它曾属于你的事实。你总有一天要将它夺回来,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令人开怀畅快的事了。”
她说罢,将那碗底最后一点酒液一饮而尽,一把抓起旁边吃剩的鸡骨头,敲着碗边高声唱起不着调的小曲来。
蹩脚的边境方言他听不懂,醉鬼的走调歌声也不是他熟知的任何曲调。
但奇怪的是,他却好像能从那歌声中听出大漠雪夜,狼群夜奔,孤刀映光寒,烈酒祭生魂……
夜已深,酒客们嫌那发酒疯的女子聒噪,终于纷纷散去。
而那始作俑者却浑然不在意,边唱边笑起来。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残缺的那只手、忘记了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忘记了曾经失去过的东西,整个人回到了那些遥远的过往记忆中。她明亮的眼睛周围起了一片细纹,岁月的痕迹在她身上泛起生动的涟漪,一圈圈荡进人的心底,而他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因为这些细节对他而言并无用处。
他以为,他早已忘记了那一切。
李樵睁开眼,整个人破水而出的一刻,不由自主地大口喘起气来。
长时间闭气后的急喘迫使他的肺腑剧烈扩张,但他无暇调整呼吸,第一时间踉跄着离开了那处泉水。
只是这一回,岸上再没有女子焦急望向自己的身影。
他抱紧了怀里的刀,就像抱紧了自己。
不知为何,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师父了。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靠近了师父的刀吧。
李樵低下头,静静望向手中那把形态古拙、安静归于鞘中的刀。
他只在师父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这把刀,却在触碰到它的一刻涌上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触碰到了师父灵魂的一部分。
他果然没有猜错。
狄墨根本没有将真正的青芜刀送去开锋大典,而是将其藏匿在通往浩然洞天的热泉中,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位置。
但如果只是为了将青芜刀当成幌子在开锋大典上亮个相,又为何还要将真刀带上岛呢?除非……
“原来你便是甲十三。”
一道年轻却冰冷的声音蓦地响起,顷刻间带走他皮肤上最后一丝余温。
李樵没有回头,左手却已握上青芜刀的刀柄。
他离开山庄的那年,甲字营便有七名
高手功力不在他之下。如今虽只剩下三人,但势必都是蛊斗之后留下的佼佼者,这些年又成了狄墨身边亲信,他有理由相信对方埋伏于此是早有准备。
电光石火间,无数可能性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公子琰将他卖给了狄墨,且与天下第一庄早已串通一气达成了某种交易。但他很快便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早在宝蜃楼的时候,公子琰便有数次机会将他捏在手中,就算之后改变了主意,也不必用秘方对他加以操控、横生枝节,更不会在登岛的船上同他透露许多。
第二种可能便是在他第一次登岛杀那玉箫时,他便已经暴露了。但当时他只探到了通往藏刀处的泉眼入口,并未有所动作,对方如何便能得知他的意图又确定他今日一定会再次现身呢?
狄墨显然一早便知道他会来,这或许是因为对方猜到了他同李青刀之间的关系,而他有义务取回对方遗物。但青刀已死,一名刀客的刀再重要,也不足以驱使一个叛逃数年的山庄杀手自投罗网,这一点狄墨应当心知肚明。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那便是那青芜刀本身还藏着更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有李青刀知晓原委,以至于狄墨费尽心思想要勘透破解,并坚信青刀临死前会将那个秘密交代给他,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夺回青芜刀。
然而天下第一庄的主人或许了解秘密,但却并不了解李青刀。
他的师父潇洒一生,活得了无牵挂,临死也未向他提起关于过往秘密的只言片语,眼下她若活着,说不定只会用青芜刀给他削个梨子解解渴。
也正因为如此,狄墨猜到了他盗刀的行动,却没有猜中他盗刀的目的。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天下第一庄出身、为了活着可以不择手段的卑劣之人,有一日会为了旁人而拼上自己的性命呢?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那三道影子中的一人终于开口道。
“你似乎没有传闻中那样好看,就是不知这副身体是否如传闻中一样禁打。”
李樵没说话,对方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评估着自己的对手。
影子中的另一人也开了口,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声音劝降道。
“为了引你前来,庄主可谓诚意十足。你若看得清局势,便该主动吐露李青刀带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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