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萍一(2 / 2)
上回的将军好歹是索要,这回的兵却到了直接抢的地步。
他们一个个血淋淋、恶狠狠,络腮胡上沾满血浆。小昭眼瞧着几个兵冲进了一户人家里,出来时手中便多了几兜米和一串五铢钱。家中的男人追出来,抱着一个兵的腿苦苦哀求,被他一脚踹到门槛上,吐了几口血就不动了。
跟过来的女人丧失了神智,竟不管不顾地扑到男人的尸体前哀嚎,那兵烦不胜烦,顺手一刀砍断她的脖颈,扬长而去。
小昭吓坏了,铁匠连忙将她抱到地窖里去,嘱咐她无论如何都不许出来。小昭捂着耳朵缩到天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唤了一声“阿父”。
总响着沸腾水声的铁匠铺子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动静。
她从地窖中爬出来。
墙上悬着的刀枪剑戟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午间炉里炼的一腔铁水空了,地面多了个姿态扭曲的“铁人”。
小昭捡起一把短刀,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被那铁人绊了一跤才恍然大悟,哑着嗓子哭道:“阿父……”
??阿父永远不能答了。
她将短刀别在腰上,急急跑回家,没有找到阿母,跟着几个乡亲跑到附近的山中藏身。万幸,阿母听见动静便带着邻居的妇人躲进了山里,免遭一难。
母女俩抱头哭了一场,又躲了一日才敢下山。
那些长相奇异的兵抢光了所有的粮食、牲畜,又劫走许多年轻男女,放火焚烧了村庄。她熟悉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焦黑土地,冒着凄怆乌烟。
幸存的人们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尸体,夜幕中声如鬼哭。
又过了几日,连哭声都没有了。
久不见艳阳的天在短短时日内倏然入夏,将人间变作蒸笼,洛水彻底断流,只余皲裂枯黄的河床。传闻中的大旱夹杂着蝗灾,毫不留情地侵袭了这片刚流过血的土地,饥荒如同螟?结群而成的蠕动黑影,一夜之间笼噬天野。
就算没有这次兵祸,秋日也结不出一粒粮食。
整个中原的大灾荒开始了。
活下来的村民无暇悲伤,立刻投入寻找食物的奔波当中,未长成的谷子被连根一起吃掉,山林间秃得只剩石头。小昭跑去山上寻觅,回来时撞见两户人家换了孩子。饿了许久的妇人抹着眼泪在废墟中生起火,身边是她的夫婿,断壁后还有暗中窥探的人。所有的眼睛盯着沸水中翻滚的肉块,闪烁着野狼一样迫切的光。
阿母对小昭说:“这里留不得了,我们走罢。”
小昭不解,中原大旱,去哪里才能找到粮食?
阿母答道,顺着洛水一路往东,就能走到传闻中的洛阳城。洛阳满城都是贵人,还有谷物漫到屋顶的大粮仓,一定不会饿死的。
小昭离去的时候遇见了村里最文弱白净的少年郎君。
小郎君初初长成,因孝顺之名被举荐为县府的邮亭掾吏,来年便要上任。他是全村唯一一个爱读书的人,还教小昭认过字。
他在村头刨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躺在里面,见她经过便虚弱微笑道:“小昭,能为我添一捧土吗?”
阿母将小昭的头摁在怀里,加快了步伐。
小昭挣扎着回头,见小郎君挖的坑边不知何时围上去了许多人。
小昭问:“阿母,他们去做什么?”
阿母没有骗她:“等他咽气,分尸体。”
小昭还在路上遇见了“极有出息”的银花阿姊。
她发如蓬草、面若死灰,身上插着草签,一个瘦小的男人扯着她在路边兜售:“……娇养的小女娘,比一般农户好吃得多哩。”
小昭不敢再回头了。
野菜野草很快就吃完了,阿母带着小昭一路喝生水、吃树皮,避开贼寇、豪强,千辛万苦、饥肠辘辘地顺着干涸的洛水西去。
阿母逃难经验丰富,靠着她一路的小心机敏,两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有许多同行者??甚至是比她们强健的同行者,死于流寇、死于吃土造成的肿坠、死于偷袭他人时的反杀,都没有走到洛河重新蓄水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小昭在阿母的背上睁开眼睛,看见了北方阴云低垂的高山,以及高山之下城池的壮丽廓影。
阿母告诉她,那片连绵的山叫邙山。
洛阳城南邻洛水,北望邙山,东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开城门十二座,九经九纬,大道通天。待走近了,却不似郊外远眺时巍峨壮丽??官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低矮的灰瓦遍布道路两端,全不见殊异府邸。
阿母说,这并不是真正的洛阳。
“此为外城,里坊间居住的多是小民。顺着这条街一直走,有一座比我们方才所入高大得多的城门,叫西明门。门内才是贵人居所,阿母从前只进去过一次。”
小昭问:“那阿母从前也住在这里吗?”
阿母笑着摇头,目光飘得很远。
“不……我住在城东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花园虽不在内城中,但也是……人间极乐处。”
阿母本想在外郭中寻个铺子谋生,但近日城中涌入不少流民,大多店家关门谢客,更不招帮工,道中无人、举目哀索。阿母谋生之望落空,只好想尽办法给“故人”捎了信,请她救命。
不久后便有人将她们从流民草棚里捞出来,塞入牛车,运到了另一个地方。
车在颠簸的道路上行至入夜才停下,小昭被阿母从车上抱下来,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当她看清面前的一切时,忽然僵住了。
有一瞬间,她几乎疑心自己已登仙境。
静夜中万叶婆娑,水声潺?。天色阴蓝,落尽春花的海棠树连绵摇荡,将她的视线带往远方一座金光耀灿的高楼。她感觉微微眩晕,良久才收回了目光,低垂下头来。
六盏风灯在黑暗中晃动,一位年长的妇人从摇晃的灯影中走近了。小昭没忍住微微抬头,看见她身后有一片银光斑驳的小池塘,池上的廊道一路绵延了老远,与融融的夜色合二为一。
仆役们称这妇人为“姑姑”,阿母拽着她跟妇人行礼,低声道:“小昭,快向络姑见礼,这是阿母的……母亲。”
阿母的母亲?
那岂非是她的大母!
阿母从未同她说过昔日在洛阳时的事情,她丝毫不知阿母竟有一个做贵人的母亲。
小昭抬起头来,刚要欣喜地唤出口,络姑便抖了抖手中的刀扇,冲阿母讥讽地笑了一声。
“你就不是个能享福的命,当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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