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庙堂之高(2 / 2)
主张取消矿税就是断内廷的财路,因此就算明白矿税为害百姓,十几年间,除了一些在底下深知民情却人微言轻的小官,以及位高权重到天子都要忌惮几分的老臣,别个谁也不愿赌上前程去触这个霉头。
可韩程却敢。
成乾十一年夏,淮南河堤坝溃决,刚入仕不过月余的韩程,以工部都水司主事身份临危受命,南下治水。两年后,堤坝重筑,灾情纾解,本该回京述职领功的韩程,却在面见天子时直言进谏,痛陈在淮南眼见的矿税积弊。
其时龙颜大怒,当众摔碎一盏南越进贡的玛瑙手杯,吓得工部尚书两股战战,其余人更是冷汗涔涔。众人皆以为韩程脑袋不保,然而圣上只沉默半响,未置一词,甩袖离去。
事后,工部却不敢再用他,但也无法罢其职,老尚书惜才,只得叫他在家反省思过,以静观风声。于是韩程被迫在家“养病”,整个韩家上下愁云不散,一个个做好了抄家流放的准备。
转机却出现在一月后,内阁首辅薛双寿突然带人现身韩家,亲自宣读圣上手谕,称念其治水有功,破格擢升为工部郎中。
伴随韩程的上任,内阁与司礼监也开始了是否取消矿税的漫长拉锯战,而一贯雷厉风行的圣上,独独在此事上举棋不定。是故至今,矿采及矿税的问题仍悬而未决。
可韩程却已稳稳成为首辅大人的座上宾。
当年的面谏之勇为韩程博了名声,但也已是过往旧账。眼下方湛乍然提起此事,叫韩立煜摸不透他是何用意,只模糊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犬子身居官位,为民请命,为圣上分忧,这是读书人的职责。”
这话说得漂亮,方湛唇角一牵,微微点头。他端茶啜饮一口,忽似想起什么,好奇问道:“晚辈入仕晚,有些事不甚清晰,听说当年矿税之计是内阁大人李既白所提?”
韩立煜俯首答道:“正是,若下官没记错,应是……应是成乾八年,那年禁内崇英殿失火烧毁,圣上欲重修,偏逢北方战乱、南方涝灾,诸臣以国帑不丰为由阻拦,圣上为此烦忧数月。那时李尚书还是户部侍郎,上书奏请开岭南银矿,意以所得修缮崇英殿。然此计遭诸多反对,引起论辩争执无数。”
“不过翌年春,圣上还是力排众议宜布开矿,并将监矿一职交予内官,后又加设矿税名目,由内庭尚保监收管。”
韩立煜讲述得很是详尽,可说完才想到,这一段朝堂过往几乎人尽皆知,方湛居然会不清楚?
疑惑的念头刚冒出,就听方湛开口道:“原来如此,李大人为圣上解决了一大难题,可谓功不可没,难怪能成为近几十年来最快升入内阁的臣子。”
此话说得算是隐晦,同在官场中,韩立煜哪里会不清楚其中的关窍。李既自此举于彼时内库不丰的圣上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而内官凭白得了如此大的好处,自然也忘不了他。是以其此后的仕途之路畅通无阻,节节高升。
韩立煜一时拿不准方湛此话何意,不敢多言。
坐于上首的青年语气却稀松平常,似谈家事:“后头的事,我倒是听老御史说过,矿税实施后,岭南、荆州等地时有奏陈入京,或弹劾矿监巧借名目搜刮民脂、鱼肉乡里,或警示矿工纠集有暴动之迹,朝中关于矿采矿税利弊的争论更是不断,直到吏部尚书孙大人联合几位老臣上书却被圣上怒斥驳回,那些反对之声才算休止。”
他顿了顿,忽探究似地问道:“晚辈听说,孙、李二位大人向来不睦,传言可真?”
韩立煜当即冒出一身冷汗。孙李之间的关系,何止是不睦,说是势不两立的政敌都毫不为过!
孙维真原是先帝留给圣上的辅臣,而李既白则靠清算镇北侯之乱有功后来者居上。两位天子近臣究竞何时、何故结下梁子,韩立煜这等常年外任的小官无从知晓,只知道十几年来,二人争斗不断,渐渐发展党羽,同党伐异之事从上京蔓延到地方,据说搅扰得圣上都头痛不已。
然而心知肚明之事往往难以宣之于口,韩立煜和稀泥道:“矿税一事上,李尚书一力主张是为圣上解难,孙尚书几番反对只因忧国忧民,立场不同,但初心皆是好的。”
方湛不置可否:“圣意难测,韩程兄若是再早几年面谏,说不定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确实,确实。”长子脱险后,韩立煜几次辗转回想,也能猜出些时局的气运来。一来开矿多年,内库渐丰,而圣上对矿监狐假虎威的作为怕是早有不满,想必也在寻找敲打时机,韩程面谏搞不好正中其下怀。二来薛阁老乃清流之首,就好“死谏”这一口,韩程此番又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薛阁老为圣上保下韩程兄这等死谏之士,也算是其致仕前的一桩功绩。不过??”方湛话锋一转,先前温和的目光倏然锐利,“像韩程兄如此青年才俊,恐怕不止薛阁老爱惜,听闻孙、李两位大人已有争抢之意。”
话落,韩立煜骤然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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