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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除夕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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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深冬。

不知为什么,在到达漠河以后,曾不野总能想起2022年的深冬。那年北京的冬天很萧索,父亲曾焐钦总说身体痛。曾不野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说恐怕是后遗症,不去了不去了。去也白去。

他人没什么精神头的时候,手拿不起刻刀,索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曾不野教他用手机投屏,他懒得碰手机,就看直播。

曾不野回去看他,发现他躺在沙发那一动不动,电视的画面是一个陌生的小城。那天的直播机位对着一条街道,摄像机里的城市下雪了。有背景音乐在放着温柔的歌,很趁那雪景。那是遥远的漠河。

曾不野不忍心吵曾焐钦,就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也看一会儿漠河。在那以前,她不知道下雪是这么的好看,雪很安静,人也安静,光阴就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完成黑白的更迭、四季的交替。

曾焐钦醒来后就对曾不野说:“咱父女俩报个团去趟漠河,你看这城市多安静,这都直播多久了,也看不见几辆车。”

“不报团。报团就你那身体肯定吃不消。旅行团的叔叔阿姨们体格很好,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别说你了,就连我都自愧不如。”曾不野想了想说:“爸,我买辆车带你出去玩。等我把欠账收回来点,我就去买。我买辆大车,能装下咱爷俩的家当,想去哪去哪。行吗?”

曾焐钦慈祥地笑,起身去卧室抱出一个匣子来,献宝似地给曾不野看。那里面有翡翠、有金镯子,还有价格不菲的古玉,都是些稀罕玩意儿。

曾不野说:“你收起来!我没到那个地步。”

“王家明说能卖不少钱。他说他找到了朋友帮忙出手。”

“你别听他的。”曾不野说:“你的东西你都留着,任何人跟你说什么你都别听。如果我过不下去了,我会自己跟你说。”

曾焐钦只得收起匣子,又坐回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漠河。老人家也不知怎么了,对漠河那么憧憬。就连手机里都设置了漠河的天气,每天看一看。曾不野不知一个没人看的直播竟然有这样的魔力,在老人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老人恨不能飞去漠河生根发芽。

后来曾焐钦说:我只要一想到,在那么遥远的寒冷的地方,有人在热忱地生活着,我就很感动。

“那您一定很敬佩爱斯基摩人,更远、更冷。”曾不野打趣,换来曾焐钦的拍打。

那么遥远的、寒冷的、依旧有人在热忱地活着的漠河,现在就在曾不野的面前。她在这个黄昏,走在漠河的街道上,试图寻找那时直播镜头里的那个机位。

在她走路的时候,除夕夜出发后的种种,像一场电影,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闪回着。她走了那么远,从北京出发,一直向北辗转。

北,向北,指南针和指北针,都是为了告诉人方向。曾不野在漠河的街头,寻找自己的方向。

曾不野的旅途一直在辗转,从这里到那里。她觉得这有点像她儿时第一次玩超级玛丽,因为根本不知道下一关是什么,所以一直在努力地冲关。

离开恩和后的这几日,快得就像调整了倍速的播放器。大概因为预感离别将近,所以它自动提速,想让离别这件事尽快发生。

离开恩和那天她看到了额尔古纳河,河的这一边是室韦,那一边是俄罗斯的村庄;看到了烟火气的临江村,他们站在山坡上,拍了很多照片;去往莫尔道嘎的路上,还遇到了川卡大哥原本的车队。

这事儿说起来就很热闹了。

两个车队在一条窄路上会车,因为青川位于出临江的方向,所以对方车队停下让行。头车还在车台里说:“懂规矩嘿!好车队!这么多大皮卡也挺壮观。兄弟们鸣笛致谢吧!”

道路上的鸣笛致谢有些江湖故人相逢的意思,点头即过,不必过多寒暄。一辆车一辆车通行。很是顺利。徐远行看了眼对向车队车牌号在车台里说:“这不会是川卡大哥的车队吧?”

他只是猜测,但川卡大哥的车却从队尾窜了出去。

“出事了。”徐远行说:“这就是川卡大哥的车队!”

这情形很神奇,错车后他们的车停下了,因为川卡大哥的车停在了路中间。幸而这一天路上车少,两个车队狭路相逢,最终狭路相“堵”。

曾不野还没见过川卡大哥这个样子。他原本笑眯眯的,见谁都先递烟,讲一口挺好玩的□□。此刻他笑容没有了,跳上他皮卡的车头,指着那个车队破口大哥,骂的是四川话,曾不野零星听懂几句:

“好烦哦!”

“瓜娃子!”

“…”听起来不太脏,但他跳脚了,又显得很脏。

皮卡车队有人下车,劝他冷静一下,他出事那天大家都有急事,也帮他叫了救援,还安排好了后面的事,该尽的责任都尽了。

“尽你头哦!”川打大哥继续骂:“你们不讲义气,等我回去在车圈里好好宣传,看谁还跟你们玩!”

这下好了,骂难听了,对方急了,下来几个人就要去打川卡大哥。这时后面窜出一个人来,一路连拽带踢冲进人群里站在川卡大哥车前,举起手说:“冷静!冷静!”是多管闲事的徐远行。

曾不野对此并不意外,她早已见识到徐远行的责任心:人和车是青川捡来的,那就是青川的人,青川说要零车损,自然包括捡来的这个。

对方哪里认识他是哪个孙子,叫骂着让他少多管闲事,他们要给川卡的□□上一课。甚至还有人推了他一下子。

常哥的无人机正在天空飞着,徐远行指了指天空说:“你们这些孙子先动手打人是吧?来,再打一下!”说完就把脸凑了过去。

曾不野切了一声,还挺懂先礼后兵,挺懂法律流程。对方哪有人还敢动手,大家都是玩车的,这车队不简单,或许在圈内也是有名号的。就只剩骂骂咧咧,但不动手了。

川卡大哥还在车头跳脚,徐远行就把他从车上摔了下来,搂着他肩膀问他:“今天你碰到自己车队了,你也别骂了,你们在一个城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还想跟他们做朋友一起玩,就握个手;如果不想玩了,你就接着跟我们走。挺大岁数了,别动不动就打架。这要让别人拍了视频发网上,还以为咱们这些玩越野的都是流氓呢!”

徐远行倒也不想摆出江湖大哥的架势,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明明做的是和事佬,讲话也在理,偏偏看着不像正经人。

“谁要跟他们玩呦!”川卡大哥说:“回去老子就卖车,换你们这款!往后就去北京找你们玩!”

“那倒也不用,成都也有车友会。”徐远行浇灭他的热情,看到远处有来车,就对他说:“快走吧!别当路霸!”川卡大哥就跟着他走。

原本这一切都很平常,跟朋友一起出来玩很平常;遇险被抛弃也很平常;路上碰到了再干一架也非常平常。但川卡大哥却要嘤嘤起来。老男人委屈了,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徐远行就想,你有我遇人不淑吗?我这一趟出来捡的第一个人就是白眼狼。

他走到曾不野面前,故作委屈:“人家都要揍我了,你也不说去帮我。”

曾不野把小铁锹往后备箱一扔,上车了。

川卡大哥正式告别了他的皮卡车队。他说他真的打算卖车了,当时是因为在城市里玩得好,对脾气,想着一群人也挺好玩,就买了这辆车。他没想到人出了城市和在城市里是两张面孔的。

那天晚上到了莫尔道嘎,在准备露营的时候,曾不野听到川卡大哥在树林里骂人,一边骂一边哭。原来人不管多大年纪,都会因为遇人不淑怪自己不够心明眼亮。

莫尔道嘎很安静。

从他们的位置望过去,小镇的夜像童话。这座被大山和森林包围的小镇,已经提前睡去了。他们的露营地在森林里,一个个帐篷像林间的蘑菇。唯一有问题的是徐远行的两居室无处安放。

赵君澜不遗余力地嘲笑徐远行:“看到了没?莫尔道嘎不接待土豪,要么你跟我睡。”说完看看曾不野:“野菜姐要是不嫌弃,咱仨睡!”

这句话,切换到任何场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一定会令人感觉到冒犯。但这是在莫尔道嘎,在原始森林之间,从二傻子赵君澜口中说出的,曾不野就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她完全不扭捏,说:“好啊。挤挤。”

赵君澜得意起来,野菜姐要屈尊睡他的帐篷!这难道不值得显摆吗?从这头显摆到那头,最后带了一个小尾巴回来。小尾巴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抹着鼻涕说:“我也挤挤。”

“你跟谁挤?”曾不野抱起小扁豆往绞盘大嫂那走:“你病好了吗你就挤,跟你妈睡去。”

小扁豆死死抱着她的脖子,开始了这次旅行第一次真正的痛哭。因为她听到妈妈说到了漠河野菜姨就要自己走了,没几天了。小扁豆就有点难过了。小朋友没法接受离别,尤其是在听到赵君澜说曾不野跟他们挤挤的时候,就想着她也能挤挤。

哪怕挤一晚也是好的。

曾不野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孩子,森林里的风吹得她头晕脑胀。心大的绞盘大嫂却说:“跟你睡吧,没事。已经退烧了。”这种全然的信任令曾不野震惊。

“我…”她迟疑了,绞盘大嫂却推走了她:“去吧,不然她哭一宿。”

抽抽嗒嗒的小扁豆自此挂在了曾不野脖子上。先是让曾不野喂她吃徐叔叔好吃的面条,又让曾不野给她擦小脸儿,喝水这种小事也干不了了,得先让野菜姨吹吹,怕烫。

最后,当深夜来临的时候,赵君澜那个帐篷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壮观的入住嘉宾。三大一小挤一个帐篷,每个人的“床位”都稀有狭窄的可怜。最终他们的铺位顺序是这样安排的:赵君澜、徐远行、曾不野、小扁豆。为什么小扁豆在最边上呢?因为小孩子坚持自己是女孩,要保护自己的隐私,不能跟别的男孩挨着睡。她说的有道理,但曾不野有点不服:“那我也是女孩,为什么我要挨着别的男的睡?”

“因为徐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呀!”小扁豆鼻子挤起来,做了个鬼脸儿。这会儿她跟曾不野在一个睡袋里,一直抱着曾不野的脖子。虽然退了烧,但好像体温仍旧比曾不野高一点。她可真是个小话痨,对曾不野说着很多很多话。曾不野看着旁边的小夜灯,在小扁豆的讲话声中意识渐渐模糊。

两个人在一个睡袋里自然很热,她把胳膊拿了出来,过会儿又觉得冷,想往回缩。就在这个时候,徐远行拉住了她的手,然后把他的羽绒服袖子套在了她手臂上。

原本闭着眼睛的赵君澜故意咳了一声,接着自己憋不住笑了:“你们三个像一家三口,我倒像个局外人。”

徐远行想踹他一脚,他躲开了。赵君澜实在很兴奋,他小声对徐远行说:“诶,你有没有觉得这像回到大学宿舍似的。”

“你大学宿舍混住啊?”曾不野问。

赵君澜被噎了一下:“你…你…你这人一点也不浪漫!”

这时生着病的小扁豆睡着了,发出了第一声鼾声,曾不野的睡意渐渐散去了,但她这次没有生气。她的“室友”赵君澜显然不想就这么睡了,并且不知被谁打开了话匣子,竟然非要聊聊“浪漫。”

曾不野距离浪漫已经很远了,搜肠刮肚也无法将“浪漫”具象化,是赵君澜点醒了她:难道此刻还不够浪漫吗?你跟你的好朋友一起,在下着雪的冬天露营,怀里抱着别人的孩子,身边睡着可能是别人的男人…

“很好。你再说下去我感觉我应该去自首了。”也不知道赵君澜那张破嘴是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要“判刑”了似的。

幽光之中三个成年人凑出了两个半笑声,那半个是曾不野的。她的笑声总是很短暂,哧一声,像在鄙夷讽刺什么事。连笑都这样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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