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1 / 2)
我深觉撰写本书是个错误。但我的老师有意发表,说做不了学术论文,还能做介绍、说明性的读物;说明读物不够格,姑且可以当一则故事闲谈打发时辰嘛!要知道在发表文章这件事上,学生是无甚表达权的。也请读者诸君多多包涵,或者把它放回书架,拂袖走人了事。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作这篇文章的初衷是完成一门佛学课程。而我修佛不为其他,只为逃避读书,入寺做个比丘。谁知如今做比丘后不仅要再修学历,最好还要修到硕士研究生以上的学历。所幸,我所入寺庙籍籍无名??我们暂且称呼它做“无名寺”。据说无名寺和我一样,也是半路出家,系某朝某代一座破落娘娘庙改建而成。故而规章制度疏松,对我这一命运共同的半吊子格外宽容,特许我入寺后在本单位修读。
我和诸君共同震惊,但事实如此,无名寺不仅是一处修佛之所,还是一座具有办学资格的宗教院校。鉴于寺中只有一名研究生讲师,又只有我一名具有进修需要的本科生,我俩选无可选,只能凑成一对师生。
我之前自撰了几个选题,譬如《娘娘庙佛宗文化的演变与沿革》《弘斋偈文研究》等,皆被我这位老师大手一挥统统打回。我这位老师生年籍贯不详,南腔北调都在行。据我那德高望重的老主持说,土改时期他入寺做小沙弥时我老师就在寺里诵经,抗战时期他师父还在我老师的带领下下山打探过情报参与过游击,同治末年我老师还给他师父的师父剃头烧香疤哩!
料到诸君定然断我扯谎,随书附上我与老师合影一张,也不知出版社是否刊印。如能见刊,请别误会,左手那位黑框眼镜分外沧桑者正是我,右手边身着百衲衣、容光焕发的年轻僧人,正是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莫讲吃口唐僧肉长生不老,只怕释迦牟尼佛出家悟道,都是他梦中点化的灵光。亿万年前的孑遗生物,人称活化石;以我老师如此大能,堪称一名“活化僧”。请诸君评理,跟随这样一位活化僧研学,你们敢不敢反驳他的选题?
自然,该题目敲定虽非自发,却的确自由自愿。一日下午,麻雀忽飞忽止,天色要晴不晴,我们一师一生共同组成该论文开题答辩小组,将我个人拟定的论题彻底推翻。这时,我的老师提出一个高深的问题:“你俗家姓什么?”
这个问题后我才真正相信,我的老师是一名大修行者。在我自报家门后,他讲了这样一句话:求果者根柢之物,求解脱者无解脱之物。要找你现在的题目,还是从你的家族史下手吧。
真正叫我敬服的绝不是这样一句玄而又玄的空话,而是这个如诸君所见的崭新论题。“梁秦XXXXXXX”。这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和古梁朝两条深远血脉的传承关系,哪怕我户口本上的姓氏是这两个之外的第三者。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将梁秦一概而论,并列为我的祖上先人。但从存世材料来看,梁秦少有联姻,偶有的几位也无所出,不可能有我这样既属于萧氏又属于秦氏的后代子孙。
我这位青春面庞的老师,显然洞见了我从不外道的家族秘史。
我想我说的足够明白,我不姓萧也不姓秦,但我的确是萧氏和秦氏共同的后人。而这两个姓氏在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从弹指一瞬的蜜月时期转换为不死不休的敌对状态,我饮你的血你啖我的肉,你抽我的筋我剥你的皮。我想你们已经猜到,我溯源的这个很古的节点,正是梁昭帝萧恒的执政之年。
此时梁秦之间的分封关系业已崩坏,而萧恒在他的帝王生涯初期,亲手推动大梁帝国和南秦政权迅速闪婚,梁秦之交宛如夫之聘妇,步入空前绝后的殿堂级阶段。直至如今,全天下也没有一双姓萧姓秦的人能像他们一样关系紧密,没有一对姓萧姓秦的夫妻能比他们更如胶似漆。然后,像所有怨侣一样,他们爱情的形态从烈火到血泡到焚成焦炭,他们爱情的品味从美酒到醪糟到脓血一堆,他们从思之如狂到相看两厌,最后碧落黄泉永不见。他们的爱情车轮行驶在历史铁轨上无法脱轨。要么渐行渐远,要么车毁人亡,没有第三条路。两辆长车迎面而行,身体同床共枕般相贴十年,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尾后鲽离鹣背。
我想说的是,这里的婚姻关系并非比喻义,这正是我家族谱系的秘辛。我是昭帝纪年期间两位萧氏秦氏媾?和而生的果实的子孙。但年湮代远,这二位祖宗的辈分几不可考,我便按照南北习俗,分别称呼他们为上父上耶。
从称呼可以看出来,这是两位男性。我这两位男性祖宗具有南北各异的文化背景,我们家祭也得遵循一南一北两种风俗。而这二种祭祀风俗最早的可考之史正是这两位祖宗的在位之时。为此,我才耗费诸多口舌,全为研究作一铺叙。
据前人研究可知,古梁朝中原皇室的最高规格祭礼当数骨祭,以南秦为代表的一众诸侯国则推尊血祭,这与传至当代的祭祀风俗截然不同。故以相关史料为本,旁采我二位祖宗的轶事传闻,作为资料补充。
我上父早年飘零,族系难以考证,但他青年时期入主长安,作为梁天子继承了中原那一套祭祀礼仪系统,当然,也有删削之用。在这件事上,我的家族故事和当代学界观点有所出入。
各位学者一致认为,废除骨祭的主导人是梁明帝萧?,即我上父名义上的独生子。上父既是我的一位老祖宗,这么算来,梁明帝就是一位小老祖宗。但据我母亲所述,这件事真正的操刀者还是小老祖宗他爹本人。
上父之前的历任梁皇帝墓室皆出土了数十至百具不等的人骨。不能确定是生殉还是赐死,但无疑都作为奴仆随葬,以期在死后继续服侍墓主。从这里可以看出,梁王室坚信世间存在一个亡灵国度,人死后可以像生前一样过活,并获得永生。但大伙知道,我上父是第一位提出废帝制的皇帝,说明他那颗封建君主的脑袋里一定闪烁着千百年后另一种主义的蓝色幽光,剥削完活人再剥削死人的路在他这里走不通。另外,他还是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虽然他因皇帝身份参与过海量的祭祀,但我知道在他心中,没有一刻指望上帝来禳解苦痛。
此外,在梁王朝的宗室祭祀文化里,人骨器具还具有沟通生死的效用。梁民固有观念里,骨是人体最具性灵的部位,是灵魂附生之根??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家那位德高望重的八老太爷,按理说他也是我上父的重子玄孙,却常常对上父大加批判。后来我翻查族谱,发现八老太爷并非萧氏衍生的稀疏枝叶,而是秦氏结出丰硕果实。
到这里,或许你们要问,既然我上父上耶犯罪结合,又是怎么叫两个姓氏各表一枝?这个中故事,就是梁明帝我那小老祖宗那一代的全新隐秘了。总之,国家大事,在祀与戎。我这位秦氏支流的八老太爷一直坚信,上父破坏掉中原王朝的祭祀制度,天神因此动怒不再赐福大梁帝国,这才是梁天子最终失落的根本,而非我上父五代以来雷厉风行的政治手段。同时,八老太爷也是我们家族唯一一个保存人骨祭器的异人。他和上父第六代不肖子孙一样,对复活上父扼杀掉的吃人毒苗兴趣勃然。
那是一只头盖骨酒具,我眼见过八老太爷用它祭祀。我钻进他拉紧窗帘的铁皮房子,看他点燃三炷缠头香,青烟缭绕里他起开一瓶张裕葡萄酒,最好是干红。他无比虔诚,捧起酒瓶如同基?督?徒手捧圣杯。一脉酒液飞泻,我眼看那骷髅漆黑眼洞中闪烁红光。它??TA盯着我我盯着TA。我在TA古老的漆黑眼眶中看到我古老祖宗的血红目光。他们透过血脉和火焰谛视我。火焰通过我眼动脉的血管流淌,滋啦燃烧我眼部的骨腔。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神圣的通感。我在这几近眼盲的疼痛中短暂捕获了我祖宗们血红的视觉。无数血红影像如同飞红,在我眼前纷飞变幻。我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我未曾谋面的上父的脸。他流下红泪,飞溅的泪水把脸切割成碎片。一轮古得发黄的红月亮泊在天边,天空下,红泥沼静如湖面,上父的双脚从泥里长出来,像趟着一地血。八老太爷念咒了。哈利路亚。圣父圣子圣灵。?嘛呢叭弥?。大慈悲无量光明王。上父从泥里拔出刀。他握刀刃,刀柄拉出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满脸月光如满脸血痕。他凝视上父上父凝视他。他抬起脚步,红泥开出白莲花。大慈悲无量光明王。大慈悲观世音菩萨。八老太爷越来越遥远的祝颂声从血管里传来,和我的血液一起在鼓膜边进进退退,潮起潮落。人头骨杯滴溜溜旋转,豁开的嘴部骨骼吞咽起来。天上月光红起来。杯中红酒矮下去。他们嘴唇靠近。红泥越涨越高双脚越陷越深。南无南无。阿弥陀佛。他们胶得像两株藤萝拧得像两条蛇。月中桂树崩坼楼阁陷落。男人腹腔结出血淋淋一颗红果。南无南无阿弥陀佛。两个人四片嘴唇啃噬厮磨,血液的芬芳从缝隙滴落,红泥沼上溅起洁白水花洁白莲花朵朵。八老太爷如同祝佛:
两个渴人在沙漠,两条游鱼在辙,两条命有一条活。两个必死一个。两个必死一个。
辙印逐渐干涸。两鱼相濡血沫。一人切开血管喂另一渴人喝。两条命有一条活。
两个必死一个。
咒下月光下,上父看向我,穿过骷髅漆黑眼窝看向我。黑色眼光里红光闪烁。八老太爷手舞足蹈,颂声嘹亮。头骨杯越转越快,酒液四溅如同血浆。每一滴酒都是一滴倒映未来缩影的透视镜。上父在千百年后的透视镜里看到他数年之后的未来:
鱼儿召来大水。大水冲散血沫。两条鱼一入湖海一进江河。
一个人夺过匕首,逼放血人的颈脖。匕首把道路和半条命一起割破。
头骨头骨头骨转动。南无南无阿弥陀佛。只有上父知道骷髅看到什么。不包括八老太爷也不包括我。
我只是注视。我注视那只酒杯那只骷髅那只人头。骷髅喝干它脑中红酒。我看TA脸上重生血肉。我期待TA到底是我哪位祖宗。
突然之间,窗帘哗地拉开,铁屋子里银光大烁。八老太爷放下头骨,拿空掉的红酒瓶咚咚敲击香案,厉声呵斥道:“你跑来干什么!”
我登时跑离房间,八老太爷的酒瓶底和拐杖头没能追得上我。我隐约觉察,那枚头骨与我家族如瓜如藤的错综关系。经过我多番探查追踪,大概率能敲定,那是一位我无血缘却如同祖宗的祖宗。
我相信诸君一定听过李寒大名。哪怕21世纪的李寒籍籍无名。但在很古很古的我上父的执政纪年里,李寒之于梁帝国,如同《关雎》之于《诗三百》,二战里的斯大林格勒。而我如今产生的怀疑,是我八老太爷正把斯大林格勒摆在香案香烟里。我怀疑那只头骨正是这位李文正公祖宗的智慧脑壳。
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它源于不久前的一个场景。八老太爷多次因人骨祭器被族中呵斥,最后一次手捧骨酒杯冷笑连连:“只怕萧恒(他从来直呼上父大名)自己没少用过这玩意呢!”
终于,会议因八老太爷诽谤祖宗不欢而散。但我有一种直觉,八老太爷脱口的怨恨并非全无真相。那时我第一次和头骨对视,TA眼中如□□蛇,嘶嘶吐出的芯子闪烁红光。我心领神会,那或许就是圣贤曾经智慧脑浆的光芒。
我们家族称呼李寒,一概叫他做李圣贤。一半人是心服一半人是嘲讽。一半人说他是背师证道一半人说他是离经叛道。以我所掌握的资料和我的头脑,实在不足以对他加以评判。故求同存异,取一个中性词色彩,管他美名骂名,姑且也呼他“李圣贤”是也。
这位李圣贤和我上父的关系,就是比喻义上的夫之与妇。别误会,经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长河灌溉,香草美人已茁壮成长为一大意象体系,拿两口子比上下级的例子多如牛毛。屈原尚被众女嫉其蛾眉弯弯,曹植都写了“妾若浊水泥”,人家和上司还是亲兄弟!这么看来,李圣贤和我上父就算是夫妻,也是极其纯洁的精神夫妻关系。只从人性来讲,由奢入俭难,和我上耶结成肉?体上的伴侣关系后,我相信上父再难从任何一个人身上找到这种震撼人心的七情六欲。
据我母亲所述,上父在奉皇末年对李圣贤的追怀几乎到了“忧思成疾?”的地步,八老太爷认为上父监守自盗动用骨祭应当也是这个出处。若非凭借人骨,上父哪怕位登大宝也不过凡胎□□,哪里获得这沟通生死的神异之能呢?
我母亲说,上父甚至与死后的李圣贤有一次秘密会面,并宛如魂灵附身,录下李圣贤鬼魂所拟《水调歌头》一阕。根据我对上父文化程度的了解,这确非出自他手。答案只有一个。
我需要一点切实的证据。
为此,我又潜入那座铁屋子一次,这次屋中只有我和那只头盖骨杯两个人。我拉紧窗帘,屋中透不进一缕阳光,黑暗中满屋铁光森森。我转过头和十有八九是李圣贤的头骨对视。这次李圣贤十有八九的脑壳里没有酒,眼中不是鲜活的红光而是死亡的黑光。我抬手抚摸他,疑惑他婴儿般狭小洁白的脑壳里是怎么点燃核火球般几千万度炽热的思想之火的,他深邃无物的眼窝又是如何在封建君主制的鼎盛时期跨越资本主义冰层视察到另一主义火种的。我甚至怀疑他生命存在的可信度,或许他就是个幽灵,诞生于距今一百七十余年前、顺历史坐标轴逆行而去,又在大梁朝李寒身上借尸还魂的那个幽灵。
我触碰到他的一瞬,我皮肉下的头盖骨如受感召。我的头盖骨看着他的头盖骨生出皮肉。我看清他面貌的前一瞬天地翻转。香烛香案咔咔震动。铁皮房子隆隆作响。那颗头骨酒杯活泼泼地原地起跳。我的头盖骨带着我的身体追随我的头骨祖宗一起原地起跳。跳过房顶跳过天际跳过白云跳过飞鸟,太阳月亮就在眼前,太阳在左眼月亮在右眼。头骨古怪作笑,一时天地颠倒。太阳铁火花般沸落,月亮马蹄铁般摇簸,云层老得像棉絮撕破,一瞬之间千年万载都穿过。头骨祖宗飞速下坠时我的头骨也飞速下坠,我听见砰然落地声,抬眼眼前已经没有头骨变成人。身穿古代衣装头梳古代发髻的人。我血脉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我一位有血缘的祖宗。看他的帝王冠冕和格格不入的刺客气质,我明白这一刻我拜谒了传说中上父的真颜。但他比我母亲的描述要苍老孱弱。我也就明白,我到达的并非他身体和功绩的真金白银岁月,而是生命力和精神力极速消逝的破铜烂铁年代。头骨李圣贤指引我这个头骨不肖子孙穿梭历史管道,骨碌碌滚到亿万岔口之一的我上父与他死后相见的节点。
上父看着李圣贤李圣贤看着上父,上父的头骨感应李圣贤的头骨李圣贤的头骨吸引上父的头骨。在这个时间点我尚未出生,那我就是死的。我死去的头骨聆听他们两颗正活着的头骨跨越生死的交流。
我看到蓝色泪水从我上父眼中溢出,他开始同李圣贤说梦。他一连说了三个梦境,三个梦境都有关死和生。“Tobeornottobe”,我上父在这一刻变成这本书里的汉姆雷特。
李圣贤问:“倒数第三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说:“倒数第三个梦是味觉。我尝到蜂蜜,然后被割破舌头。鲜血流满我整个口腔,我却不舍得吐掉那蜂蜜一口。我被腥甜之味淹没,蜂蜜做了我的血床。”
李圣贤说:“刀口舐蜜,是财色。”
我上父说:“我一穷二白。”
李圣贤斩钉截铁,“你没贪过色吗?”
我上父的头骨闭上牙齿。
哐当哐当作响,李圣贤手中龟甲摇晃。李圣贤问:“倒数第二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说:“倒数第二个梦是视觉。我变成一个潜心求佛者,终于到达阿耨达池畔,在金沙里看到清波如镜。我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倒影,却有一只手搅动池水,我什么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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