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123章(1 / 2)
因上巳案附逆的汤惠峦居然出现在齐军俘虏的队伍里,如果传回长安当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这还没完,汤惠峦入狱当日,郑绥率人检查公孙铄留在公廨的文书,找到了下令进攻樾州的公文,认出这是汤惠峦的字迹。
是他亲手签下整个樾州的索命状,把故乡变成人间地狱。
何止通敌叛国,更是天打雷劈。
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引起群情激奋。樾州民众纷纷挤上公廨,跪请萧?将其千刀万剐,恨不得生啖其肉。有的说汤家果然邪树歪根,奉皇四年汤住英坑害太子大罪弥天,二十年后他的族亲又把太子逼到死地。有的叫喊何须过堂当即正法,齐国和樾州之前所隔要么是他国他邑要么是崇山峻岭,若无汤惠峦带路,根本不可能越过山林无声无息地抵达樾州城。
群情似火,萧?当即提审汤惠峦。片刻后,黄岩云赶回公廨,脸上半是嫌恶半是恼恨,冲萧?抱拳回禀:“殿下,那厮在狱中发作了,神智并不清醒,殿下现在只怕问不出什么。”
萧?问:“什么发作?”
黄岩云道:“他染过黑膏,膏瘾发作了。”
萧?心中一跳,转头和郑绥对视,郑绥也是愕然又了然。他们的思绪一起飞向蜃楼焚毁之夜,汤惠峦接过酒杯凭栏而饮的那个瞬间。杯中不详的绿光闪烁,在他唇畔熠熠生辉。
府狱铁门打开时,萧?当即听到重物撞击和哀嚎之声。他脚步一下子停住,有些心有不忍。
汤惠峦到底曾是朝臣,赤身裸体游街示众已是奇耻大辱,再被看到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可他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不人不鬼?
萧?硬起心肠,由黄岩云打开最后一道锁链,把那痛苦的叫声毫无阻隔地放到面前。
看到汤惠峦那一瞬,萧?还是受到重击。
那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伏在地上人形的动物。赭色囚衣本足以蔽体,但已经被他自己撕扯成一片一片。他一听动静立即爬行上前,试图攀拽萧?的衣角,被黄岩云一脚蹬翻在地。脑袋撞在墙上,却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他嘴中仍含糊不清地呜咽:“给我……给我!”
这个人的头发完全蓬乱,脸遮蔽在下,像一堆乱草卷裹的野鬼。萧?透过他的乱发看到那双混沌痴迷的眼睛。他突然想起奉皇十六年的上林盛宴,自己亲折宫花赐予众进士簪戴。这个人的头明明梳理成乌黑油亮的发髻,戴着崭新官帽,将漆盘中的白玉牡丹簪在鬓边时抬头,眼神是那么温和明亮??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官员他的士子他的文人,为什么会这样?
萧?问:“你认得我吗?”
乱发缝隙那只眼睛痴滞着,汤惠峦依旧叫道:“给我求求你给我……”
萧?呼吸急促,问:“你认得你自己吗?”
汤惠峦张着嘴,无声喘息几下,依旧叫道:“给我……给我!”
樾州血色的亡魂和阿芙蓉黑色的烟气虬结成团,从他一张脸上冉冉升起。
萧?浑身颤抖起来。
角落有一只铁盆,残余半盆污水,大抵是囚犯们饮食之用。萧?被一股怒其不争的情绪裹挟,大步跨上去拽住汤惠峦,按着他到盆边,发着抖喊道:“你看看吧,你睁开眼看看!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吗?你是樾州的儿子,你是大梁的官你还记得吗!是不是你撰文屠杀樾州,是不是你带公孙军队进的樾州?!”
汤惠峦冲着盆地污浊的倒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
叫声之后,他蜷缩在地上,喃喃道:“给我……再给我一口吧……”
萧?五指松开,缓缓垂在身侧。他深吸口气,再度起身时已恢复平静。他撑住郑绥手臂,对黄岩云道:“等他清醒了立即报我,想法子把膏瘾给他戒掉。”
黄岩云不忿,“殿下,如此禽兽不千刀万剐,还要救他?”
“他和齐国勾结,嘴里一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萧?道,“别叫他死了。”
萧?跨出府狱,被太阳白亮的强光刺得欲落眼泪,不得不抬手遮挡。刚放下袖子,东方彻便跌跌撞撞跑过来,不顾礼仪,拽住他袖子大口喘气:“找到了,找到了!”
萧?攥紧他手,几乎吐不出气,“什么找到了,谁找到了,旭章找到了吗?!”
“郑娘子……郑娘子和拙荆一直躲在地窖里!”东方彻哽咽道,“活着,没缺胳膊没缺腿好好活着……殿下,她们活着啊!”
***
樾州城破之际,颜氏娘子展现了异乎常人的冷静和智慧。被人群冲散后,她没有执着找寻丈夫,也没有随众人亡命奔逃。按她自己的叙述,两个弱女是绝不可能在狂飙百里横行不倦的铁骑追逐下有任何逃生之机的,所以在人们冲出房屋涌向街道之时,她抱起旭章冲向天井??她是樾州人,她深知樾州人民的生存哲学,但有天井,必有地窖。
樾州代代相传的智慧救了她们的性命。她幸运地逃进一个有所贮藏的地窖,靠里面的薯干和豆腐挨过了近一个月的残酷扫荡。地窖空气不通,颜氏每晚都会探听外面响动,但无声音,便带旭章去窖口透气。幸好旭章懂事,少有哭闹;也幸好旭章尚小,对战争没有过多认知,只是问阿耶去了哪里,阿叔去了哪里,阿姨我们什么才能再见他们?
“快了,就快了。”颜氏哄道,“睡一觉吧,说不定再睡醒他们就来接我们了。”
旭章缩在她怀里,“可是我怕。我好冷,我想阿耶。我好怕。”
颜氏流着泪给她搓手掌,紧紧抱住她。
“他们会来救我们的。”她喃喃道,“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萧?从颜氏怀里接过旭章时,两条手臂哆嗦得要郑绥托抱才能稳住。他抱着旭章,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这辈子若有驱遣我必当报偿。多谢你带着旭章,颜娘子多谢你救我的女儿。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颜氏倚靠在东方彻怀里,虚弱无力,听到丈夫着急道:“我们夫妇安能受殿下如此大礼?”
和他一起跪下的还有那位披甲带剑的青年。青年一只手将旭章接在怀里,向她叩首三声后用另一只手搀扶萧?起身,说:“公廨已经打扫干净,郎中也在等候,明府先带娘子回去好好安养。一个月挨饿受冻,千万不要落下病根。”
送走东方夫妇,萧?这才顾得上看旭章,却见旭章小脸皱成一团,怎么也叫不醒。他吓得连声哭道:“她怎么了,绥郎,绥郎你看她怎么了?”
郑绥一摸旭章额头,立即道:“有些烫。别哭,别哭,只是小孩子发烧。咱们先回去让郎中瞧瞧。”
郎中诊断后,说旭章是惊悸受冻引发寒症,吃几剂猛药下汗,多睡几日也就好了。萧?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日夜守护,郑绥这天没去军营,也陪在身旁。中夜时分,听见女儿模模糊糊咕哝,两个人忙附上去。
萧?有些口齿不清,问:“要什么,囡囡要什么?”
好久,才勉强分辨女孩口中字节,不是叫爹就是叫耶。萧?一听见便捂着脸哭起来,脸埋在郑绥颈窝里,几乎痛恨地控诉道:“幸亏找到了,苍天见怜幸亏有颜娘子带着她……我先没带上她,后面又没要她,她万一真在公孙铄手里……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超生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啊?”
郑绥捧住他的脸,低声道:“明长,明长你听我说,咱们闺女福大命大,除了受些惊吓哪有旁的损伤?你想想旭章跟着你,那一刀若砍在她身上她挨得住吗?你想想那么多无辜受害的孩子,咱们要是他们的父母能受得了吗?现在是顶好的了。”
郑绥感到萧?渐渐安静下去,刚刚在他怀里哭成一滩水后,他的身体又凝固成一块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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