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1 / 2)
林文辛声量并不高,却说得字正腔圆,让人想忽视都不成。其木格在黎国算是文官,忍气功夫倒是好些,反倒是之前一直装醉的乌戈丹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整个人伏在桌面上,双手却越攥越紧,离得近的甚至都能听见“咔咔”的声音。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乌戈丹是真正上过战场,和炎国军队厮杀过的,虽然随后这几年一直在贴身守护建武帝,但他对林文辛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彼时林文辛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长得也瘦弱,但在战场上的悍不畏死,排兵布阵上的精明狡猾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后,林文辛一路立功高升,成为一方主帅,更是在这几年把黎国勇士打得节节败退,虽然双方立场不同,但他在忌惮和厌恶之余,心里还是认可甚至隐隐还有些佩服的。
谁知道她竟是个女子!
一个本该养在深闺、拈花刺绣的柔弱女子居然率领军队打得大黎元气大伤,退居天山之外,甚至近二十年来都无法再发动这么大规模的战争,这,何其可笑?
大黎铁骑的赫赫威名、英勇善战更是一下子被踩进了泥土里!
被一个女人打败了!
犹记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自己第一反应就是不信,等到再三确认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和羞恼!再想到和她交手,自己不仅没占到便宜还险些被她一枪挑落马下,还有,还有自己回到国都曾对帝王还有各位同僚,有意无意表现出对林文辛的赞赏……
这让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做人?
现下林文辛的这句手下败将或许不是特地针对他,但这种屈辱还是让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要不是还记得在什么场合,自己又死死咬住了牙关,怕是真就要忍不住对上去了。
只可惜,他想息事宁人,林文辛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正所谓快刀斩乱麻,既然知道黎国想要拿她做文章,林文辛心里也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左右不过是要拿她女子的身份来作议论,倒不如激怒对方,把话题尽量往平西之战上引,所以她刚刚那句话的确是故意的,甚至就是故意说给乌戈丹听的。
毕竟相比心思深沉的四皇子和阴险狡猾的其木格,还是这种武将的情绪更好拿捏些。
想到此处,林文辛不禁有些想笑,因而她的声音也难免带出了几分,听在乌戈丹的耳里更觉得刺耳:“乌将军酒量不行,醒酒倒是快。既然已经清醒了,何不抬起头来见见我这个老对手,说来自从我险些将将军挑下马背,你我也有五六年不曾相见了,怎么,今日重又相逢,却是在我大炎的乾德殿内,如此场景,实在唏嘘,难道将军不想和我共饮一杯吗?”
你们大炎的男男女女怎么都一个德行!
张嘴就讨人嫌!
听到这话,乌戈丹也装不下去了,索性大大方方抬起头一抱拳:
“我再多的酒意也要被你吓醒了,谁能想到呢,在边镇时威风凛凛的将军,再见时成了个……”乌戈丹想要说花枝招展,但看了看林文辛的装束,又咽了下去,只含糊的一句带过。然后声音又大了起来:“本以为你只是瘦弱了些,谁知道竟是个女子,这下也不知道该喊你林将军还是林姑娘了?”
“乌将军倒是生的伟岸,就是胆子小了些,这般容易被吓,”林文辛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至于称呼,我与你并无私交,何况我如今身着官服,依旧是二品的武将,尊我一声林将军也不为过吧?”
“你!”
乌戈丹气急,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炎国的皇帝都还没有治她的罪,她现在还真他娘的算得上一方统帅,何况这边男女大防如此之重,万一惹恼了对面君臣,再加上听闻四殿下又有心图谋联姻,如果他真的出言调笑,惹了一身腥臊事小,坏了殿下的大事才是麻烦!
想到此,他更加不敢随便说话,但心里又憋得慌,只好用胳膊拱了拱他们当中最能说的其木格,指望能多说几句,帮他出了这口恶气。
……
其木格被搡得一晃,好容易坐直了,又被他求救的眼神看得直恶心,心里满是无语,但总不能让这憨货被别人欺负了去,只得清了清嗓子,重又挂上了笑容:
“本官曾经耳闻贵国有句俗话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不论是炎皇陛下还是诸位大臣俱都是海量,被一个女子如此欺瞒乃至让其官居二品,压在不少人的头顶上,竟也能容忍的下去。今日黎皇设宴,她一介女流身着朝服,端坐在此,依我看来,诸位的十年寒窗竟都成了一场笑话。”
这话可真是戳心窝子!
不仅元和帝的脸色拉了下来,不少大臣也都愤愤不平,他们本就接受不了一个女人上阵杀敌,还做到了他们不能做到的事,立下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功劳!
三皇五帝以来,男女尊卑有别。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妇人骑在脖子上,哪个能忍得住?
本来为了两国和谈之事,须得借她平西将军的名号一用,才堪堪忍下这等屈辱,只等日后再做计较。现在被黎国使臣这么一说,只觉得气血上涌,面上一片赤红,恨不得地下有条缝让钻进去。
宋君谦不用眼睛看,都能猜到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无非又是男尊女卑那一套狗屁不通的理论,本事没多少,气性倒不小!被人三两句话就挑起火来,真是废物!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没办法,还得自己上:
“哦,想不到副使对我国俗语还有涉猎,果然博学,本王不才,跟随师父行走中原时,也曾耳闻黎国铁骑气吞如虎、横扫天下,如今被我大炎女子所败,岂不更是可笑?”
“大炎人才济济,竟然要靠一个女子上阵杀敌,诸位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黎国铁骑战功赫赫,竟然败于我大炎女子之手,列位竟不以死向列祖列宗谢罪?”
两人这一番针尖对麦芒的话说完,脸色都不算好,反倒是原本心头不忿的一众大炎官员顺了顺气,明白此刻还是要一致对外,因而不由得出口帮腔:
“贵使既为和谈而来,就莫要挑拨我朝文武。”
“正是如此,我大炎的将军可轮不上诸位指指点点。”
这还算比较含蓄的,有那年轻气盛的更是直言不讳:
“既然是林将军的手下败将,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我朝天子圣明、吏治清明,断然不会亏待了有功之人。倒是诸位明明是为了求和而来,却处处挑衅,莫不是当我等人善被欺吗?也不怕完不成黎国国君的任务,回国受惩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大炎文官!我等确为和谈而来,但那不过是国君仁慈,不忍再见血流成河,你莫非当我黎国男儿怕了不成?”乌戈丹最受不了有人质疑黎国军队的英勇,当即也有些冒火。
“噗嗤……”
正当火药味渐浓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偷笑,显得格外刺耳,乌戈丹立即循着声音,怒目而视,却发现宋君谦毫不掩饰,看见他的目光,反而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
怎么又是你!
乌戈丹顿时一脸难色,料想着这位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乌将军不必介意,本王并非取笑于你,只是想起一些趣事罢了”见他面色乌黑、憋屈的狠了,宋君谦连忙摆摆手:“前几日我曾与不少言官有过一番争论,言及他们的膝盖不如嘴硬。方才听见将军所言,不免觉得耳熟,因而发笑”
顿了顿,又贴心安慰道:“无妨,反正本王也不知道将军的骨头硬不硬,不必放在心上!”
……那意思,就是知道我的嘴硬咯?
这家伙,果然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乌戈丹暗自运气,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着宋君谦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将军能够体谅就好”,偏偏宋君谦还不肯见好就收,硬是装作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毕竟本王可不想因为无心之失,就引起将军的怒火,再招惹来贵国的铁骑。”
章延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群炎国人一个赛一个的能说,尤其是那个宁王,真是上下嘴皮一动,就能吐出直戳人心窝子的话,明知道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兵戈之事,还要这么不阴不阳的说出来!
他此次前来炎国的确是有俯首认输的意思,只不过两国交往之中,有些事本就是心知肚明。为了保全国家的面子,就连炎皇也是心照不宣地掩去某些东西,偏他要不顾一切地指出来!
显着你了!
这么能呢!
如此不修口德、插手世俗之事,难怪不与自己辩论佛法,只说些其他话来搪塞,想必也是怕一张口就漏了怯。
想到这里,章延康也只能暗自劝慰自己,莫要和这个丝毫没有皇子风度、口毒心黑之人计较,现在话题已经被他们七扯八扯的歪出天际了,为了自己的图谋,还是要想办法把话引到林文辛身上来,毕竟过了今日,就要正式商谈停战、赔偿的事宜了,如今他们身处劣势,大炎这帮黑心黑肺的官员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如今之计,也只有利用林文辛之事给他们制造点麻烦了,有些话,他们身为外国来使,提出来,炎国皇帝反而不好一口回绝。就算谋事不成,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权当是看了一场戏。
想到这里,章延康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又挂起笑容,站立起来,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
“炎皇陛下,多谢您盛情款待,贵国的美酒佳肴实在令人陶醉,实在是忍不住多用了些。酒酣耳热之际,我等言语无忌,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宽恕……也请诸位大人见谅!”
“陛下,我等千里跋涉而来,和谈之心极真极诚,绝无半点更改!至于林将军,得知她实为女子,我等当真是惊讶万分。乌将军曾经与她在边关交过手,甚至还略输一筹,颜面上实在是有些过不去,这一点,想必大炎的各位武将也能感同身受。但他口出恶言,确是理亏,还请将军海涵。”
说罢,他竟真的对林文辛施了一礼。林文辛哪里敢受,当即偏了过去,随后也起身回礼。
“自古女子体弱无刚,无论是气力还是胆量都无法与男儿相提并论,林将军却能忍寻常男子所不能忍、奋勇冲锋、一往无前,撇去其他不谈,我心中确实佩服万分。我虽生长于草原之上,却也自幼熟知大炎的书文典籍,知晓贵国推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番前来,一路上更是亲眼所见男女大防之严苛。行至盛京城,虽不过三五日,街头巷尾、茶楼馆舍却已遍布关于将军的流言,用词之粗俗鄙薄,难以入耳。英雄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在下身为外邦皇子,深知大炎礼仪之邦、源远流长,教化之道,弥茂弥美,万万不敢多加置喙!
只是心中实在不忍如林将军这般的奇女子,受名声所累、被千夫所指,从此居于深宅,再无自由……”
“四皇子!”宋君谦心中忽觉不安,不由得出声打断章延康的长篇大论:“四皇子的一片好心确实令人感动!只是林将军乃是我国平西军的主帅,是立下盖世之功的功臣,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多舌?我大炎圣天子在上,从来是赏罚分明,何曾亏待过于社稷有功之人?四皇子空口白牙,便要污蔑我朝不成?”
他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章延康挑起的话头,直接盖章林文辛仍是一方主帅,并将元和帝抬得高高的,料想着帝王颜面重要,当着别国使臣的面,也不好随口否认。只要他今日点头,日后就更不可能随意改口了。
只不过还没等元和帝开口,章延康反倒是冷笑一声,脸上的嘲讽之意明明白白,实在是刺眼:
“宁王爷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他用词过于直白粗俗,不等宋君谦皱眉,便又接着道:“在下确实不知道贵国打算如何‘封赏’林将军,但王爷与诸位大臣在金殿上的一番争论却也有所耳闻,敢问王爷,时至今日,对此可有定论?宁王爷居于深宅、不理俗事,难道满盛京的风言风语、闲谈议论,就一丝不曾入耳?大炎礼教为先,女子所受管束更加严苛,似林将军这等在尔等眼中名节有损之人,难道能为诸位大臣所容,居于庙堂之高?纵然这一切都能过去,将军依旧能封侯拜相,日后一言一行也会为天下苛视,稍有不慎便是众矢之的,如此情状,谈何自由?若是从此困于后院,更是如雄鹰折翼,猛虎入笼,再无半分自在。我所说的这些,难道宁王爷可以保证不会发生吗?”
这……
宋君谦一时哑然:他怎么敢保证呢?正因为章延康说得都是真话才戳中了他的痛脚,让他讷讷难言。
哪怕是和大皇兄在金殿上寸步不让和言官们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番陈词,哪怕是太子暗中帮腔,武将鼎力相助,今上也没有彻底松口免去林将军的一应罪责,朝廷的诸位相公们也不愿出言表态,只是因为使团一事才糊里糊涂地把这件事顺势搪塞过去。
哪怕他已经暗中派人引导百姓言论,可京城中那些腐儒依旧大放厥词,此事终究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消遣,种种言论,不堪入耳,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齿冷,何况真真正正为这江山、百姓豁出性命的林将军,怎么会不心寒?
哪怕他已经为此花尽了心思、动用了一切所能用的手段,甚至利用了黎国使团进京和谈一事为之造势,然而君威莫测、人心鬼蜮,一旦议和之事尘埃落定,外敌退却,怕是将军之事又要被有心之人闹得沸沸扬扬……
如此前景,他怎么敢打包票能让林文辛得到应得的封赏、受到应有的尊重,仍旧如同在边塞一般自在肆意?
更何况,虽然他对此不屑一顾,但绝大部分国人都认为,女子应当回归深宅、相夫教子。万一上面那位心血来潮,为难之下直接免去她的官职,将她赐婚给王公贵族……
庭院深深,只怕成亲之后,任你是勇冠三军的将军、有通天的本事,都是要在这后院蹉跎一生,不得自由……
想到此处,宋君谦不由得心下惨然,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难得面对着章延康的挑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张口结舌,半天不开腔,章延康有些意外地一挑眉,不过还是正事要紧,也没工夫细想,再次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
“陛下,我出使大炎之前,父皇曾经叮嘱,为两国苍生计,愿奉上骏马千匹、牛羊万头、奇珍异宝无数,赎回俘虏,更愿与大炎修秦晋之好,求娶贵国淑女,以皇子正妃之位迎之,立千年盟约,结成兄弟之国、永不再犯大炎边境!”
话音刚落,大殿内一片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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