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纵马(1 / 2)
天下安定。
大司农禀报,去年的田赋收缴比以往都要迅捷,又是一个丰年。少府收上的盐铁税也是一个惊人的数额,暴利不外如是。
这些是萧策安讲给杨柳的。
先皇在位时,朝中就有臣子建议设立常平仓,丰年米价低时购入粮米,灾年米价高时卖出,或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萧策安即位后,更是重视常平仓的维护。
安丰县没有常平仓,但附近有个稻米丰饶的县设立了一座。因守卫疏忽,仓里的陈米新米都受潮发霉,长官为此受到很重的责罚。当时在江左很出名,杨柳也听说过,还暗暗警惕了一番。
但她现在无所事事,往后大概也不会再调任到有常平仓的郡县,看萧策安抿着唇,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低头看自己手中的信。
萧策安忽然凑过来,杨柳淡定地折好信,压在自己的圆枕下。
“岳父大人的?不给朕看?”
杨柳颔首。
“你倒是不瞒着,”他幽幽黑眸一直盯着杨柳,“就没什么要问朕的?”
杨柳被他看得不自在,“您有烦心事?”
萧策安笑笑,来蹭杨柳脸颊,赶在杨柳发作前离开,“已经连着四个丰年了。”
杨柳知道他的担忧。所谓“三年耕,有一年之蓄”,百姓三年勤恳劳作,约莫可积累下一年的口粮,来抵御突如其来的灾害。但天下不会按着三年丰年一年灾年的固定模式来演变,连着的丰年亦很难得。天灾只会出其不意。
丰年连连,近些年出名些的灾害,也就是数年前的庭州雪患和蝗灾,但其实并不算太严重。他大概是担忧会一下子有更大的灾祸,于是格外重视常平仓。
杨柳想了想,道:“如今田赋十五税一,已经比前面数百年都低得多,百姓家中应该有些余粮,您再经营好常平仓,兴许不会出大乱子的。”
他们虽然以武力得天下,但自从统一天下后就休养生息。若非江左和突厥迫在眉睫,国库吃紧,也不会早早将盐铁收到朝廷手里。
萧策安不满,离她近了些。
杨柳便挡开他,继续道:“若是担忧,不妨再储备些四时播种的种子,届时闹灾了,在救济粮后面发下去。百姓有种子,就有了盼头,乐意安于土地。百姓定居,流民减少,奸邪就少,可以治乱于未乱。”
“还有土地,要规定好受灾时百姓被买去的土地能赎回、怎样赎回,以防止受灾时被富户或临近郡县大量买去的土地一直待在他们手里,避免造就下一个豪族。”
“也不能纯靠救济,还要给百姓找点事情做,不然容易滋生懒惰,耽误生产。至于什么事,您手下自然有人知道。”
这么一番话,果然堵住了萧策安来亲她的念头。杨柳瞧了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
萧策安却又凑过来。
杨柳要绝倒了,深吸一口气:“大灾过后多半会有大疫,灾害开始不久就要派医官去探查,以免酿成大祸。”
反正她不乐意和萧策安接触的时候,就顺着他的话头扯,他总会半途而止,简直屡试不爽。
萧策安倚在床头,幽深眸光落在杨柳面上,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杨柳分不清他的用意,也没心思去分辨,干脆道:“您若是有意,可以去找姜大人问,让他写份文书呈给您,再让大司农那边的下属官员也各写一份折子,专看各类田产、田赋、和百姓用度,两厢对比,或许也能得一些可用之人。”
萧策安一笑:“姜大人还对这些有研究?”
杨柳回:“他在庭州种地种了那么久,表面说是隐居,但暗地里做的功底可不少,我方才说的那些,他都有专门记录过,到了京城也时常留意这方面,问他再好不过。”
才思敏捷,对答如流,如此多方略,她不假思索地就说了出来,不需要思考一般,偏偏又有几分道理,有着这个年龄难以拥有的沉稳和见解。
萧策安神色如常,换一计试问:“朕年前的科举,上榜的大家子弟远远多于贫寒子弟,你有何看法?”
杨柳思索一瞬,“在书,也在银钱。您科举用的考试的方法,招的是学子中的有识之士,而学子获得才识的一大途径是书。”
“如今民间,活鸭七文一只,一张纸却要一文。试问平民百姓,年节时能吃几只鸭?一张纸,能供学子写几个大字?抄一本书,要多少张纸来凑?科举的范围,又在哪些书目?为了供养学子、获取书目,百姓要付出怎样的心力和银钱?养成一个有能力的学子,又要多少年头、几位恩师?”
“诗书之家受人敬重,无人不称其清贵。清在何处,人人皆知,那贵又从何而来?”
“自然还是书。从前用察举,到了中央,总要当面问策,不念书,哪里答得上来,哪里做得了高官?家中藏书丰厚却大不相同。书念得好能做官,那书就不只是书,更是一种政治资源。”
“大家子弟家中的藏书和银钱,远多于贫寒学子。您科举有如此现象,不足为怪。等下一次科举,豪族子弟也会参与其中,中榜人数想必也不会少。您先行科举,再灭豪族,凭的就不单单是武力,还有摆在他们面前的政治诱惑,他们家中的藏书和大儒,会让他们认为自己还有重新掌权、东山再起的机会。此次平定江左如此迅速,也有这部分原因。”
“要让百工钻研如何降低纸价,如何让学子更便捷地求书,如何减轻百姓供养学子的负担。您只需要露些口风,适当地提一提,会有人为此竭尽心力的。不过此事须得久久为功,不急于一时,您也不必太过忧虑。”
内秀。
萧策安突兀地想到了这个词。
素日看杨柳时,那双乌眸像蕴着一方清透的湖水,旁人去看,在湖里看到的永远是自己,却看不到主人如何。不特意去问,她就不出声,必得问一句,她才答一句。
他每日试问杨柳,从来都是兴起而问,不曾有任何铺垫,所问又差别甚大,但杨柳几乎每次都答得不假思索而又言之有物。除去百工、行伍和一些实在无从接触的东西,她都有些见解。
就连姜余,杨柳只三年前相处过一个月,联系也并不多,却依旧对他在何处有建树心中有数。
他渐渐生出浓重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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