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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红莲血中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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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墨自那把老旧的交杌上缓缓站起身来。

他是那座山庄的主人,也是江湖中一团没有形状、不见边界的夜色,为每一个胆敢忤逆他的人送去最原始的恐惧和噩梦。

他的身量并不高,但石室角落里的火光将他包围,又将他的影子投向四面八方,石壁上交叠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火光而晃动着,好似百鬼从那副躯壳中被释放出来,正贪婪地寻觅着下一个可供寄居蚕食的身体。

他立在石室的正中央,随后退开一步,露出脚下那片有些坑洼的地面。

邱陵的视线缓缓下移,这才注意到先前那片□□草遮蔽住的地面上隐约刻着几行字,那些字迹在潮气的侵蚀下已有些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字句。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这是当初困于此地的死囚用半截指骨刻下的诗句,也是我今日约你在此会面的原因。”狄墨的语气有种压抑不住的急迫感,声音却越发低沉,近乎耳语般在石室中响起,“青松不成栋梁,不是因为不够挺拔通直,而是因为被置于低洼角落。荒草遮天蔽日,不是因为根深枝长,而仅仅只是因为生在高山之上。我所做的,不过是让所有的一切回归它们应该有的位置。星月归位、天道顺行,是盛世得以存续的铁律与秩序,而维系这种秩序便是天下第一庄存在的意义。”

对方言语中暗含的野心与企图令人心惊,邱陵敏锐察觉,不由得开口道。

“江湖已经无法满足你了,你还想将手伸向朝局不成?”

狄墨用脚尖碾过地面上那几行石刻,姿态中有种悲悯与轻蔑并存的矛盾感。

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脸上神情却已说明一切。

“断玉君可也有过与这死囚相似的心境?心好似在起火的囚牢中煎熬着,想要努力冲破什么,最后却只是在原地徒劳挣扎。”

但他面前的年轻男子眉眼中自带一种坚毅,轻易难被腐蚀。

“身在囚笼中,心存浩然气,这才是此处得名的真正来由。”

“那又如何?死囚的下场不过是在陋室中化作一滩血水与白骨、魂魄困于这幽暗洞穴深处不见天日罢了。你呢?可也甘心如此?”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他与他家族的命运早已牢牢捆绑在一起了,他身上肩负的重量不允许他踏错一步,为此他必须放下那些无用的情绪与呻吟。

邱陵的沉默落在狄墨眼中俨然一种无声的抵抗。后者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想遥远的过往,口中不停地说道。

“至少,我是不甘心的。我本生于极北荒原之中,那里寒风刺骨、阳光炽热,一年中有三季都几乎见不到什么雨水,空气中都是干草和沙土的气味,脚下是绵延平坦的大地,头顶是蓝得发紫的天空,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孕育出最凶悍的狼群和最善奔跑的骏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次响起的时候便又恢复了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可二十八岁之后,我便再也不能回到那里了。如今我只能待在水汽丰盈之所,离开这潮湿的空气多一刻,我便能将自己的肺咳出一半来。而这一切,都要拜那场战役所赐。”

黑月征战无数,他并没有说明“那场战役”究竟是哪一战,却显然并不担心眼前之人会不懂他的意思。

那场战役是指居巢一战。

襄梁史书中对于这一战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究其背后缘由,又是讳莫如深。这桩前朝旧案随着新帝登基而沉没史海深处,无人敢探寻一二、搅动起那过往泥沙。

然而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就是因为它常引人探究却不得真相。

关于此战,民间传言不断,最终归为鬼神之说。言及黑月二十万铁骑乃是惊动了那沉睡于居巢深处的神明,神明降下灾祸,将那里变作一片血海。恶鬼从古老的大山深处钻出,附身在那些被伤病与饥饿折磨的士兵身上,令他们互相残杀、直至天明。而在那云遮雾罩的大山深处,一切文明被隔绝在外,就连绝望的呼喊声也被水雾稀释后消散于无形,根本没有人能够听到。

传闻多年后,从此地路过的商队经常在暴雨前夕听到那些死去士兵凄厉的惨叫声,亦或者那只是被困此地的鬼魂悲泣的回响。

而当年曾经置身其中之人,今生都将无法忘记那种声音,每每梦回那个血腥潮湿的地狱,那声音便会在耳边回响。

狄墨睁开眼,嗓音因用力而有些沙哑。

“你父亲决定舍弃黑月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要斩断同过去的一切联系。然而人可以驱使刀剑、甚至控制另一个人,唯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不是我不想放下过往,而是过往不肯放过我。”

他边诉说心事边在石室中缓缓踱步,他的身姿很挺拔,但即便走得很慢,也依然能看出腿脚不灵便的细微迹象。

那是常年为风湿骨痛折磨之人落下的病根,只能调养,很难根治,发作起来虽不会要人命,却会消磨人的意志,令人生不如死。

“父亲从未舍弃过黑月军。你若了解他,便不会说出这种话。”邱陵望着面前那具被疾病侵蚀的身形,将父亲当年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口,“若天下自此无战乱纷争,那便是

没有黑月又如何?”

对方话音落地,狄墨却并未立刻开口。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在同那邱家长子争辩,而是在同他那位二十多年未见的旧友面对面对话。

沉默片刻,他才终于将心底熬煮多年的那些残忍言语缓缓道出。

“宇内安定,四海升平,这八个字被提起越多遍,便越是说明它是不可能实现的虚妄幻想。你可知晓,这天下第一庄原本是仿照前朝之制设立的。传闻彼时那深山竹海处曾设有一处庭院,院中之人皆为武学大家之后,学成之日便以匡扶天下、护卫正道为己任,出山入世、认贤效忠。只是彼时武学兴盛、宗师辈出,多么锋利的刀剑也握在智者手中。而如今世道已变,拨弄风云之人只想将杀人的刀剑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们越来越不喜那凤凰栖梧、麒麟择主的规矩,这才有了这立于晦暗之所、游走黑白之间的天下第一庄。”

“天下第一庄里没有天下第一,有的只是一群为人驱使的行尸走肉。黑月军再无黑月甲,剩下的只有万千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我们都是备受折磨之人。能让素未谋面之人紧密连接在一起的从来不是美好与希望,而是怨恨和痛苦。若连你我都不能结下盟誓、共谋以后,便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肺疾难愈的庄主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再次咳喘起来。

他咳得很重,眼底瞬间泛起血丝来,他便大睁着那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一身青衫的男子,像是要将他那痛苦而疯狂的灵魂一并注进对方的身体中去。

“我将这山庄打理得再好,在那些人眼中也不过只是聚集江湖草莽的一间野庙罢了,登不上台面、掀不起风浪,需要的时候烧炷香拜一拜,不需要的时候便连庙带神一并夷为平地,日后用时再起一座便是。我了解这一切,所以才会耗费十数年的时间、折了数百刀剑,炼成这本名录,唯有身为黑月后人的你才有资格触碰。”

邱陵的目光落在对方双手捧出的木匣上。

他不知道那木匣中装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但狄墨显然不会遂了他的意。

“此录无名,录中却有人名无数,随便拈几个出来都能将皇城水火不侵的金瓦刮掉一层皮。那些有求于山庄、却又鄙夷这一切的人,事后又无一不想从这名录上消失,可飞鸿尚且印雪,何况是刀剑入骨、鲜血淋漓,做过的事、杀过的人,就算是假借他人之手,又怎可能轻易抹去呢?对于贪图权势且为之不择手段之人来说,这本名录便是他们的晴风散,彼时令他们有多快活,此时便能令他们有多煎熬。”

冰冷的木匣触碰到他的手指,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令邱陵瞬间抽离开来,随即连退三步。

“你口中杀人的刀剑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供你炮制毒药、制造权柄的棋子!将帅一道军令,兵卒冲锋陷阵,五旗或亚或立或偃,千万人或伤或死或残。若你当真是黑月旧人、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又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个人的退避往往来自于恐惧,而恐惧来源于意志的动摇。

狄墨无声地笑了,迈开脚步再次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人命又如何?灾年战时的人命比草贱,本就是易消耗的东西罢了。杀一人者贼,屠万人者雄。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你父亲也不敢说黑月二字背后没有无辜者的鲜血,难道不是吗?”

邱陵呼吸一窒。

恶鬼沾满泥污血腥的手一把扼住了他捍卫多年、洁白如雪的心神,烙下一个罪恶的印记,有什么阴冷的东西正透过那烙印渗透进他的身体,令他难以招架、越陷越深。

“这世上有人从出生到死亡,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他们自私庸碌、得过且过、永远不会具备使命感,他们坐享这太平盛世,以为这一切都是他们生来便该享有的,他们只会毫无用处、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就如同栋梁之材上旁生的枝杈,原本便只配砍下来做柴烧的。”

尖锐刺骨的字眼从那张嘴中一个个吐出,似万千鬼手一只只自地狱中伸出,牢牢抓住邱家后人的身体,将他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柴秧注定就是要燃烧自己、为智者照亮黑暗的,这就是他们的使命。他们看不清,我便帮他们做出选择。这才是太平世间得以永存的方法,这才是无坚不摧的理想王朝……”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求问声无人应答,耳边只有恶鬼低语,要他背弃光明、转身走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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