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盈盈一水间(1 / 2)
数年前,当川流院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江湖人的视野中时,不少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探寻过这座江湖暗庄的所在。
毕竟就算是再不入流的江湖门派也都有个栖身之所。一个缥缈如海市蜃楼般的存在,总归是让人不安心的。
然而多年过去,这些探寻几乎无一有过结果。
有人说那位公子琰武功高强,穷渊之下、云巅之上都可企及,定是寻了处常人无法抵达的僻远世外之所;也有人说“大隐隐于市”,那川流院定是藏身陋巷闹市之中,借由贩夫走卒的出入作为隐蔽;甚至还有胆大者猜测,川流院主连带整个川流院,都不过是朝廷的暗桩罢了,一枚隐匿于朝野之中的官家棋子,寻常人又怎能轻易寻得呢?
而自从居巢二字消失于历史长河中,世人提起它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起先是因为忌讳,人们对于灾年、灾地总是喜欢回避的,加之官家也不喜议论此事,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提起。再之后,居巢所在的那片山林便少有人踏足了,听闻那里死气沉沉的一片,一片贫瘠如荒漠的地方,自然惦记的人也少些。
一个是遍寻不见的江湖暗桩,一个是失落多年的深山古国,没人会将这两个全然不相关的名字放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它们实打实肩并肩地挨着,比那都城和城外驿站的关系还要近。
出了百昱关,沿着沣河最细弱的一条分支进入郁州西南深处,最终便会望见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
不祥之地向来不是外乡人喜欢落脚的地方。久而久之,除了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深山古河中的人们,这里一年到头也瞧不见几个生面孔,若有外人出现,消息瞬间便能在附近传开来,顺着山中溪流和林间微风,落入那片神秘竹海的深处。
竹海的深处有什么?
没有武馆宗门、谯楼天堑,只有一座竹子搭起来的学堂。
学堂里的娃娃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最小的也就四五岁的模样,衣裳穿得各式各样,但看上去都干净整洁,行止进退有模有样,那架势不仅不输都城有钱人家私塾里的小公子,甚至有几分那备受世人瞻仰的青重山书院弟子的风采。
究竟为何要在这样一个穷山恶水之所建这样一个学堂呢?
院子外的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院子里的人却都知道。
其实说来也简单,因为这院子的主人是个一面白色、一面黑色的病人,既慷慨又自私,既包容天下又十分心狠。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是在这样一个翠竹满院的地方读书的,而他无比怀念那时的时光,只想让生命最后的日子停留在这段回忆中。他将自己“囚禁”在竹海深处的竹楼里,那里变幻如迷宫,白日烟气缭绕,入夜灯火闪烁,好似一片鬼楼。
那无边无尽的竹海犹如绿色的迷宫,将世界分隔成两半,竹楼中的人出不去,竹海外的人进不来。
唯有消息和风是出入这里的常客。
今日的竹楼小院格外安静。这是每月休沐的日子,孩子们可以休息玩闹一天,只剩下竹楼里那些沉默的“客人”守在院子深处。
竹楼深处、水雾弥漫的药庐中,两口巨大的药釜沸腾着,一边是给孩子们熬煮的祛湿甜汤,另一边却是味道酸苦的慢性毒药。
一名头戴布巾、发间插花的妇人就站在那两口大釜前,左右手各执一柄铜勺,不停在釜中搅拌着,末了手脚利落地揭开药釜,左右开弓地将那两口釜中的汤药分别盛进两旁的汤盅和药碗中。
汤盅是白瓷做的,瞧着十分朴素。药碗却是清一色的碧绿琉璃碗,每一碗中的汤药浓淡多少也都毫厘不差,粗略望去约莫有二三十碗,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一会这些药碗将被送到这竹楼后院的各个角落,送药的人会亲自监督那些不听话的“客人”服下药,再将空碗送回到这里。
“熊婶,今日又有三人回了院中,药都准备好了吗?”
熊婶闻言转过头来,手中活计恰好忙完。
“都准备好了。汤先生今日怎么亲自前来?可是公子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汤越目光在那热气腾腾的琉璃碗上一扫而过,随即不答反问道。
“这几日公子服药可好些了?”
熊婶摇摇头,脸上有无法掩饰的忧虑,但开口时还是小心谨慎。
“昨日的药又剩下了些,许是入秋后人便容易倦怠,我已劝过几回,不好再开口了。还是汤先生多费心照看着些吧。”
汤越点点头,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只一边检查着公子剩下的汤药,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
“新来的那个如何了?”
说到那新来的少年,那方才还言辞谨慎妇人话突然便多了起来。
“诶呦,那孩子乖巧得很,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听前厅的人说,旁人半月才能熟悉的事同他说上一遍他便记住了,最苦最累的活派给他、他也从不挑挑拣拣。最难得的是,不仅出任务时利落,得空还能帮手药庐的活计,比其他那几个只知逞凶斗狠的不知强多少。哦对了,吃药也很是痛快,从来不问东问西……”
谁不喜欢话少又做事利落还顶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人呢?只可惜……
乖巧是谈不上的。那只怕是如今这院子里最难对付的一个。
汤越点点头,伸手便从那桌上端起一只盛好汤药的琉璃碗放在木盘中。
“我去瞧瞧他,剩下的熊婶来安排吧。”
那妇人一愣,显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继续忙活起来。
汤越在药庐扫视一圈,随后转身离开、端着那碗汤药向竹楼深处走去。
竹海中的竹楼不止一座竹楼,楼与楼之间时而曲径相连、时而廊栈勾结,若无人指引,就是在此处生活月余的人也依旧不能探其全貌。
那少年的院子是公子亲点的位置,距离搜集信报的前厅最远,中间又隔着一口泉眼,平日里起风落雨,竹叶声与泉水声便响个不停,能将一切人声隔绝在外,就算是顶尖武者也难从其中分辨出人说话的声音。
但他仍是不放心,必须要亲自过来确认一下才能心安。
偏僻阴冷的小院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坐在树下,四周浓密的树影遮蔽了光线,使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像一抹无法见光的鬼魂。
他的身上还穿着昨夜拼杀归来时的那件衣裳,衣襟和袖口都沾着血迹,不知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天气已经入秋,但他仍穿得很单薄,任务结束回到院中后便坐在树下那张破木凳上,处理药庐吩咐下来的一些杂活,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新的任务递交到他手中,他便拎起他那把没有刀鞘的刀沉默着离开,归来后又是相同的模样。
自从来到这里,他便似乎感受不到疲累、肮脏、冷暖。
或者说,他又找回了自己曾经的角色。
汤越缓步上前,将木盘中的那碗已经彻底冷掉的药放在对方面前。
整理药材的手终于停住,少年缓缓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定定望向今日那格外沉默的送药人。
“汤先生今日倒是有闲,竟亲自来送药。”
汤越面色如常,并没有急着先递上那碗药,而是从身上取出一条带子放在对方面前。
“这是琼丝织成的,能够帮你隔绝掉一些光线。就算是公子到头来也免不了如此,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李樵的视线落在那条白绫般的带子上,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他不想遮起眼睛,她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眼睛了。
“汤先生不是来送药的吗?”
汤越不再劝说,只抬手将滤好的汤药递过来。
“只是例行询问,这几日身体可有异常?”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抬手将那只装满黑色汤汁的琉璃碗接过。
“如何算是异常?”
选择找来这院子的人,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没死就算是不错了,为了能拼到一个活命的机会,受些罪又算得了什么?
汤越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公子久病成医,手上的方子多得很。若你觉得效果不好,告诉我便是,我让他们给你换个方子……”
“不必。”
李樵冷声拒绝,下一刻已将那碗中腥冷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院子里住的人根本算不上医者,而他每日饮下的东西也根本算不上解药,同晴风散差不多,只是饮鸩止渴的慢性毒药罢了。他坚信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医者,但他却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病人。毒蛇若不想农夫因为救了自己而失去生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换一户人家。
竹林中最后一只秋蝉停止了鸣叫,今日这偏僻小院格外安静,安静中又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人声,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
接过空碗的汤越停顿片刻,随即低声道。
“若想明白了、决定试药,随时去找公子。”
他说完这一句,便如往常一样准备转身离开。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突然响起。
“请问汤先生,现下是什么时辰?”
汤越的身形一顿,人却并未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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