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比永远再多一点(2 / 2)
换而言之,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若她真的能完全拔除秘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只是让染病者的身体恢复原状,并不能修补一切。没有一个医者敢言能治尽这天下疾苦。世人将医圣、医仙、医鬼奉作救苦救难的活神仙,然而事实是,攻克一种恶疾往往需要的不只几日、几月、乃至几年,而是更漫长的岁月。
在这样的岁月中,身为凡人多数时间只能在遗憾中终结。
“所以……所以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公子去死吗?!”
“但你们的公子本就会死。每一个人都会死,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将走向的结局。”
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嘴唇也因干燥而有些发紫,开口时犹如死神本尊在说话,令人不敢再多言。
然而对于此刻的汤吴来说,情绪早已令他红了眼、昏了头。
“你们明明已经寻到了解决之法,为何不肯为公子一试?试都没试过,怎知晓行不通?他本可以活得更久的,这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不该是……”
“这是公子的选择。”汤越的声音蓦地响起,疲惫中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你们若当真尊敬他,便该尊重他的选择。”
院中其余人闻声都望了过来,像是想在这飘摇彷徨的时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公子的选择是被逼无奈的。”
“汤先生与公子相伴多年,难道忍心看他就此撒手而去?”
“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坚定强大之人,更不可能有比他更适合引领川流院之人……”
“你们放过他吧,好不好?”汤越再次开口,声音因哽咽而有些沙哑,“你们怎能因自己的无助迷茫就苛求他留在这地狱中?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与其拖着那副病躯在这尘世挣扎存活,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中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早些解脱难道不好吗?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震惊、难解、不甘的声音终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他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走到一处,却要在一朝之间与那个相伴最久的人分别。
竹林东侧,小径尽头。
木轮椅摇摇晃晃、向着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木轮椅上的人却没有再遮住自己的眼睛。
原来不知何时,这双眼睛已经不再畏惧光线。因为它已感受不到太多光亮,世界在一片雾气中溶解,而他便要穿过这片迷雾,前往那个他渴盼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实在太熟悉那处院子,就算目不能视也能轻易找到那院门。
但他又有些手足无措,就这么停在门口踟蹰不前。
将人带来之后,他甚至从未敢走到对方面前说上两句话,多数时候只是远远看着。有一日汤吴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他,而他沉默良久才苦涩叹道。
“我没有脸见他。我没有脸去见他啊,阿吴。”
这世间能让他觉得愧疚的人和事并没有很多。
毕竟他也曾是杀伐果断、睥睨这万里河山之人,只是日子走到尽头,总会想起一些往事。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这些年,他经历过无数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瞬间,可直到方才在药庐前说完那番话,心中才真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夏末蝉鸣最热烈的时节,赶在最后一日做完了夫子留下的课业,一想到不用再挨手板、不用再听夫子唠叨,便说不出的畅快。
在书院的时候,他的课业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以为自己从来知道怎样扮演一个好学生,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是最差劲的那一个。
学堂里的孩子们早已散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一人端坐树下,提着笔、研着磨,他似乎是想画些什么东西,但麻痹的手和昏沉的脑袋不允许他这么做,才勾了寥寥几笔,人便垂着头打起瞌睡来,下一刻身子一歪,手中的笔便落了下来,被一只枯
瘦发青的手稳稳接住,随后重新放回案间。
杜老狗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望见眼前那张脸后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你怎地又来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昧下我的酱菜钱也就罢了,到底还要怎样?到底要怎样……”
想到那日在竹林中所经历的一切,他情绪越发激动,说到后面渐渐有些语无伦次,看起来凄惨而狼狈。
即使没有布巾遮掩,他也仍认不出自己。
他认得出那相识仅有数月的药堂掌柜,却认不出曾经以命相救的学生。
公子琰挣扎许久,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两个字。
“老师……”
杜老狗身躯一顿,但还是很快便向后退去。桌案被他掀翻在地,他就躲在桌案后瑟缩着。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他疯狂摇着头,像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颤抖的手抓着自己披散的头发挡在脸上,一把破嗓子呼哧呼哧地出着气,“我不是你老师、我不是你老师!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老师是否对弟子失望了?所以才不愿相认?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知错了。老师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看我一眼?”
公子琰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像是在哀求,可那披头散发的人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只自顾自地缩在阴影里,想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然而他已身在囚笼,又能退到哪去呢?不过徒劳挣扎了片刻,他便丧气地停下来,抱着头、揪着头发,整个人又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能耐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初那些人为何要逼问他,也不记得他死也不肯透露的秘密是什么,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否认。
他已经不记得面前之人是谁,却依然记得要保护他的学生。
公子琰浑身一颤,整个人颓然垂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苦笑。
“老师当日为学生算过一卦,您说学生身负北落大星之光耀,可令长夜通明,是天定的救世之人。学生愧对您的期许,这些年苦海沉浮,却依然没有完成该做的事。好在我等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比我走得更长远的人。这是个好消息,我想说与老师分享,若您也觉得开心,便当是对我这些年的一点奖赏。”
公子琰说罢,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枯败的长发垂落肩头,很快便被风吹乱了。
“当初第一课的时候,老师曾亲自教导学生簪发,要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衣冠端洁、身正影直。老师若不愿与我相认,便让弟子最后为您束一次发吧。”
温润的玉簪样式古朴,带着主人那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但披头散发的疯子自始至终佝偻着身体,举着两只手挡在身前。他尝试一次,对方便扯下一次。如是往复,簪子上都缠了几缕发丝,青白相间、枯败干涩。
他终于放弃了,捏着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随后拖着身子在那堆满落叶的地面上深深叩拜下去。
“阿琰要先走一步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请老师多保重。此生漫长,犹如苦海行舟,而今才得以渡到尽头。离开前能见老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若有来世,换我来保护老师可好?星落烹茶、月升煮酒,不问江湖朝堂之事,但求安稳平和度一生。”
树下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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