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祸福无常随天意,死生难料入匪窝(1 / 2)
春日里交游饮宴众多,裴憬跟着小郭氏好几次出入贾府和宫里,都未能见到韩芷。
张茂这几日不在家里,裴憬不好意思跟妹妹讲这些心事,思春无果的他无人可诉衷肠,便整日恹恹的闷在房里,连老师那里的课都借口生病不去了。
小郭氏懒得管他,只要他不作妖不闹人就行。裴妍却很着急,便想找机会拉着他出去散心。正巧寒食将至,裴妍便向母亲提议去东郊的清镜观进香。
小郭氏自从裴妃走后正嫌烦闷,也欣然道好。
路上,他们的车队不巧遇到一队颈戴枷锁的流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估摸着有百余人,显然是阖家流放的。
看到钜鹿郡公府的安车,卒伍们赶紧持鞭把犯人们驱至道边等候。
流人们吃力地蹲下身子,把长长的木枷置于身前地上,抓紧时间小憩片刻。
流放的犯人甭管曾经如何高贵,如今无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有犯妇认出钜鹿郡公府的标识来,遥想当年,她也曾与河东裴氏平辈交游,与钜鹿郡公府的郭、王两位夫人也是极为相熟的,一时激动难掩,突兀地直起身子,朝小郭氏的香车扯着嗓子喊道:“车内可是钜鹿郡公府家人?妾乃庞芙,贵人可记得?”
卒伍见道边犯妇突然跳起,本想上前挥鞭压制,但看那犯妇直直盯着贵人车马,言辞凿凿似乎彼此认识。联想这队犯人曾经的身份,一时犹豫起来,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何况盘根错节的士族?举起鞭子的手停在半空,再不敢挥下去。
拱卫小郭氏的部曲也停了下来,都在等小郭氏示下。
小郭氏隔着纱帘,依稀认出,那是杨骏的夫人高都君庞氏的内侄女,当初经常与家里来往的。
印象中,小庞氏是个气质娟柔的美人,哪怕生儿育女后,亦难掩高华的气度,与如今蓬头垢面的犯妇判若两人。
小郭氏一时眼眶微湿,前两年还一起品茶的故人,如今已沦为阶下囚。
“阿母,是庞夫人!”裴妍记得这位夫人煮的一手好茶。
然而,小郭氏却突然抬手打断女儿,她擦了擦眼角,撩起帘子对车外部曲冷声道:“走吧,停下做甚!”
裴妍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乳媪柳氏拦下。
柳氏抱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元娘怕是记岔了,这等犯妇,何时来过我家?”
不是庞夫人?裴妍糊涂了。她毕竟年龄还小,庞氏的变化又太大,她将方才的那个女囚与印象中的庞夫人对比了一番,好似真不是一个人。
她想再问问母亲,却见小郭氏头倚在窗边,秀眉轻蹙,眼睛虚闭着,好似正忍受着某种痛苦。
裴妍惊问:“阿母可是不舒服?”
小郭氏摇摇头,借口道:“今日起得早,有些乏。元娘莫多言,让阿母歇会。”
裴妍只好闭嘴。
车轮重又翻滚,扬起漫天风尘,那个直着身子的妇人被凶恶的卒伍推倒在地,车外很快便传来卒伍的咒骂声和妇人哀哀的告饶声。
乱做一团的队伍里,有一佝偻老者,他不顾刀鞭加身,向着裴家车队的方向痛哭嚎啕:
“天翻地覆兮金玉碎,
物是人非兮芝兰枯。
烈火烹油兮有时灭,
祸福难料兮家门覆!
百年煊赫兮一朝屠,
当初同游兮成陌路!
而今袖手兮善缘尽,
他日倾覆兮谁葬汝!”
谁葬汝?呜呜呜呜!
老叟的哀吟,如魔咒,如梦魇,紧紧缠绕在小郭氏心上。她捏紧心口的绸衣,只觉惶惶不安,却全无办法。她不是不想救人,只是她人微言轻,贾后的刀锋她逆不得。
柳氏见状,赶紧将安车的隔窗拉紧。
小郭氏一面受着良心的煎熬,一面紧紧捂住裴妍的耳朵,不让孩子听到那令人惶惑的丧家之音。
车里人故作未闻,车外骑马的裴憬却听全了。不过他记性不好,记不住歌词,也理解不了这人在唱什么,只好命身后的小厮长河,叫他牢牢记住,回去好请张茂答疑解惑。
怪哉,裴憬心想,我家怎会认识流犯呢?
他全然不知,这些低贱如蝼蚁的犯人,曾几何时,也和他一样,是出入玉宇华堂的贵人呢!
而这一声声的诅咒控诉,犹如谶语一般,笼罩在钜鹿郡公府顶,并不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了现实。
小郭氏正皱着眉头闭目养神,裴妍不敢多言。
车队在沉默中东行一刻钟,就到了清镜观。
东郊的清镜观是今上七妹襄城公主司马修?的私观。
襄城公主受先帝钟爱,出嫁时遣送十倍诸主,陪嫁侍婢百人,另有不少观庙别庄。
清镜观作为公主的陪嫁之一,囊东郊风物之美,集当下奢华之盛。即便出身琅琊王氏的驸马都尉王敦,在这位喜好奢侈的公主面前,也甘拜下风。
公主交游广阔,虽凤驾不常来东郊,不过她的私观常年借给相熟的亲友赏玩。
襄城公主的驸马王敦与裴家有姻亲,因而部曲递上拜帖后,门房立刻笑脸相迎,只是有些为难地禀道:“尚书右仆射羊大人与内眷亦在此中赏景。”
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一步在观里了。
小郭氏皱眉,泰山羊氏与河东裴氏并无姻亲,且因琅琊王氏的关系(泰山羊氏与琅琊王氏素来交恶),钜鹿郡公府与他家一直没有来往。这样说来,两家见面还是有些尴尬的。
既然人家已经先来了,她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裴妍有些失望,今天日暖风和,她好不容易把阿母和裴憬拉出来散心,不想这么早就打道回府。
她突然想起个地方,眼珠一转,对小郭氏道:“阿母,听阿?说,她阿公在清净观附近有一别庄,风景亦好,我们去那别庄看看?”
小郭氏有些犹豫,王戎的别庄是王家人避暑用的私人庄子,不外借的。
可是裴妍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道:“阿娘,车上的水都喝完了,儿渴得紧。”
小郭氏略一思索,两家是姻亲,去王氏的别庄讨杯水喝倒也无妨,便命部曲探路,往王戎的别庄而去。
两者距离不远,小郭氏一行不过半刻就到了。只
是不知为何,部曲叩门良久,都无人应门。探门的部曲双眉紧皱,他本能地意识到不对劲。
正待回禀夫人,就听“吱呀”一声,木制的庄门终于打开来。
里面走出个佝着腰的老汉,看到小郭氏一行,明显愣怔片刻,继而连不迭地请罪,道自己年纪大了,午间偷喝了浑酒,没听到拍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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