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指间砂(1 / 2)
“……见我?”
林沅迟疑着,目光追着威廉骨节微突、流畅修长的手指,确认他关闭了与门外的通讯,轻轻叹了口气:“咱们这位皇帝也真是有意思。驾崩之前不见皇储,见我做什么?”
“恐怕不会讲什么好听的话。”威廉敛眸回望,“而且,他怎么会想见我呢?如果把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列个清单,排第一位的人就是我。”
“总之,我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林沅沉吟着摇头,“倘若陛下真的撑不了太久,所有人都会明白,我正是为了见他而回去的。”
她不希望日后有人拿自己和威廉与皇权之间微妙的关系做文章。
威廉抬手抚平她蹙起的眉间,一如之前每一个教授她政务的黄昏与晨曦,在林沅解决不了面前的困难时,她就会这样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表情微苦。
而每到那样的时刻,威廉就会半跪在她侧方,碧蓝的眼睛平静如水,带着无限的包容与力量,安抚她,抹去她的忧虑。
他们相伴前行的日子其实并不算特别长,却有一种往日余生都会这样安定,直到永远的错觉。
此时此刻,威廉一如既往地安慰她:“我陪你一起回去。”
林沅下意识想要拒绝:“你刚刚才受过致命伤,还是不要随意挪动了吧?”
“没关系,我都已经离开过维生舱了,你不是也在宸宫的广场前看见了吗?”威廉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温柔,“我现在也好好的,说明心脏恢复得还不错。”
他继续劝解道:“就说转移我回宸宫继续疗养。对外本来就宣布我受的只是轻伤,如果一直待在医院,反而让人起疑。”
林沅静静地盯着他,看起来有一点不信任。
威廉短促地笑了:“不信我吗?”
“你的前科太多了。”林沅愤愤不平地指控他,“擅自离开维生舱,演这一出大戏的事,我还没跟您‘算账’呢!”
但犹豫了一会,她最终还是采纳了威廉的方案。自从威廉舍身救了她之后,即使仍然还在怀疑一切都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但人非草木,她内心的天平早已不由自主地倾斜。
最终他们决定立刻带着近卫轻装简行,先行回到宸宫。
林沅担心皇帝驾崩会引发有心人的异动,但又不想让所有人意识到皇帝病危、风云将变,便提醒威廉让机动部队时刻待命,随时准备用最快的速度抵达。
威廉用略带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学生,和最珍视的雕刻。
一行人非常低调地匆匆回到宸宫。许多记者都想要追踪这对未婚夫妇的近况,以期窥探近来权力风云的走向,所以一直远远地跟着。但碍于军队的阻拦,根本不能上前。
因为威廉不能长久地离开维生舱,甫一落地,林沅便指挥着机器人们,把他整个人连着舱体一起打包“丢”进了卧室,要求他赶紧休息。
“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呢,就是养好伤,然后好好出席你的登基仪式,明白吗?”林沅坐在平放的维生舱一侧,线条优美的小腿一晃一晃,却故意离威廉远远的,想让他碰不到自己。
墨色的杏眼中盛满生动的狡黠。连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她在威廉面前变得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真实。
威廉非常纵容地笑了,甚至抬手行了个带有几分随意的军礼:“遵命。”
“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林沅,收获她颇为疑惑的目光。
“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在去星海之前完婚。”威廉低声补充道。
“等下,等下。”林沅轻盈地跳到地面,挪到维生舱另一端靠近威廉的位置,蹲了下来,白皙美丽的脸颊躲在垫着舱体的手臂后。
从威廉的视角看来,她只露出了上半张脸,羽睫扑闪,大大的杏眼一眨一眨,显得特别灵动可爱。
林沅轻轻拍掉他想要捏一捏自己脸颊的手指:“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好像还没来得及答应你吧?”
威廉锲而不舍地努力了几次,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地轻触了柔软细腻的皮肤:“那就等我准备一下,正式求婚,你再答应,好不好?”
“那还是算了吧……”林沅一想到那些复杂的仪式就有些头痛,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答应了他,“我觉得简简单单就挺好的……”
门外副官轻轻敲了敲,表示陛下情况比较危急,可能撑不过太久了。
林沅的表情一瞬间有些烦闷,似乎并不想离开这里。
威廉轻轻拉着她的手,把如玉瓷一般细白、带着几分凉意的手指放到自己唇边,于指尖落下一点轻吻:“不急,医生会想办法把他的呼吸与心跳,延长到我们婚礼结束之后。”
林沅突然明白,如果皇帝驾崩,丧葬与登基,可能会影响到威廉计划中的婚礼。
不过“呼吸与心跳”,这话听起来大有深意。恐怕他不准备让皇帝仍然清醒地活着了。
威廉的目光灼灼,带着准备排除万难一般的坚定:“任何可能影响到这场婚礼的因素,我都会提前解决。”
“放心吧,阿沅。”
林沅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好……那,我答应你。”
她突然伸出手,像抚摸小狗脑袋一样揉乱了威廉银灰色的短发,轻笑着跑出了房间。
她越发情难自禁地在威廉面前流露出与之前温和守礼的自己完全不同的娇俏。
林沅在门外撞见尚且没有走开的副官。康斯坦丁有些震惊地看着像小鹿一样,小跑出来的林沅,一时间竟然忘了行礼。
林沅这才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些轻浮了。她有些羞赧地从外面关上威廉的房门,手背轻轻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感受到皮肤微微发烫。
她直了直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庄重一些。在皇帝陛下病危的时刻,这样的快乐未免显得太没心没肺了。
即使宸宫已经完全只有“自己人”,她也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把柄。
走过琉璃装饰的长廊,在扭曲变形的镜面反射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身带血的衣服,便先行回了趟起居室。
等林沅终于磨磨蹭蹭走到了皇帝陛下的寝宫,越过森严的守卫,推开厚重的房门,见到皇帝本人时,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快要断气了。
今天帝国首都星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但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卧室里,窗户却被智能系统完全封闭,隔绝光线,唯有几盏悬浮灯散发着幽幽的暗光。
年迈的皇帝半躺在视线尽头的大床上,拥挤于一堆起伏的羊绒毛毯和锦绣被褥间,瘦骨嶙峋的身体被沉重的被褥压垮,像是一架腐朽散落、奇形怪状的骨骼。
各式各样的医疗器械通过塑胶细管连接着他身体各处,衬着背后墙面巨大的、古朴的暗色花纹,远远望去,像是被吊在戏台上的提线木偶。
他听见大门处的声响,努力睁开干瘪枯皱的眼睑,如同陈年老树揭开自己零落的树皮。
“你来了啊……”年迈的皇帝咧开苍白的唇角,声音嘶哑,浑浊的眼睛却流露出一些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林沅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话。她知道这个房间始终被威廉的心腹监控着,甚或是威廉本人。
她不打算多说什么。
皇帝却仿佛突然有了精神。他颤抖着伸出瘦到皮包骨头的手掌,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指:“坐。”
林沅顺从地坐到那把离他床边两三米远的椅子上。
飞来飞去的医疗机器人停泊在地面,休眠待机。四周突然空寂下来,唯有年迈的皇帝发出嘶哑的呼吸声,让林沅想起破旧的风箱。
“你们现在是胜利者了……”他说话时只能非常艰难地一字一停,林沅感觉自己也很煎熬,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只有三四岁……”他浑浊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陷入了绵长的回忆,“那么小的一个,眼睛恨恨地瞪着我,把他妈妈拦在身后。”
“那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我不杀了他,总有一天,他就会杀了我。”
“对着一个小孩子动杀心,还需要给自己找这种借口吗?”林沅忍不住反驳。
皇帝顿了顿,却连目光也没有转向她,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我只是枢密院和他们背后‘老板’的棋子……”
“‘老板’?”林沅低声喃喃着,有些疑惑。
皇帝没有理会她,继续回忆:“威廉怨恨我,枢密院利用我,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只有仇视与鄙夷。”
林沅微微垂着视线,静默不语。
缺少阳光的照射,屋子里显得有些阴冷。
“我是一个不完整的失败品,一个折中和权衡下生产出的怪胎,一枚野心与野心对抗的棋子,一个所有人都能够高高在上俯视我、摆弄我的……”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发出一声濒死一般喑哑的喟叹:“……木偶。”
林沅挺想吐槽说你还蛮有自知之明的。但是一来他都快死了,落井下石没有必要。二来怕他气得一口气厥过去,医疗器械都救不回来。
也或许在这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时刻,她的心底深处难免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哀。
在林沅尽力耐心听着皇帝陛下回忆他这离奇的一生时,威廉于卧室的维生舱中走出,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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