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鸦雏飞(1 / 2)
试炼前,薛敢一反常态,主动关心起武功课业。他从父辈得知,深山的绝世高人如雨后春笋待人挖掘,便邀高向同他的队伍出发,还再三呵斥许慕臻不要跟来。
高向承家族衣钵,志在三玄;许慕臻则不然,他和谢翩是泉州分舵炙手可热的双骄,连授业一贯有所保留的讲师万事非,都对许慕臻青眼有加,怎能不防。
许慕臻练功的地方,叫听水石壁,崖壁上凸下凹,潭形深不见底,当石壁天顶抛下雄丽的瀑布,巨响如古钟咏叹。
万事非捻着胡须一旁观看,他四肢奇长却瘦得很不协调,长而尖的下巴,三角眼,一脸菜色,像刚从病榻起来还未痊愈的人。的确,他得了怪病,必须喝人血治疗全身痛。
外界看到许慕臻受万事非重视,不知是万事非相中了许慕臻的血。
西天将暮,许慕臻收势调息。万事非从石壁蹦下,细长的四肢包着干瘪的皮肉,像蜘蛛霸占猎物似的附在许慕臻身上,手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咬开他的脖颈。
练功使人血液沸腾,这时的血鲜甜温热,最为可口。
万事非喝饱了,看心情教他一招半式,大部分时候不仅不教,还支使他买酒。下酒菜偶尔分他一些,酒一概独占。
万事非夸许慕臻的血好,喝他的血强筋健骨,所以为喝口新鲜的,好好养着他。
许慕臻从来不愿意,最初勇猛反抗,败得很惨还是被吸,就学乖了。
当然,屈服的乖不是真乖,积深的恨足以在心底建造出一座庞大幽暗的梓宫,终日记得要把万事非埋进去。但现在,他还得低眉顺目地忍着。
“教你这么久,于你有恩,你告诉为师,周土獠和你什么干系?”
“你说的是谁?”
万事非一脚蹬他胸口上,“告诉你叫我‘师父’,张口跟我同辈,兔崽子。”他见许慕臻藏着怒气,又伸手扇了三巴掌,“不服?来呀!敢瞪我?”
许慕臻被他打得压低了头,万事非扬眉,“我说的是周尧官呐,周尧官!他托我照顾你,你不过是个孤儿,他为何关心?”他捻了捻两撇胡须,忽而道,“你娘应该生得不错。”
万事非抬起一脚把许慕臻蹬进不断汇入瀑布的水里,等他湿透地游到岸边,又把他脑袋往水里按:“心里骂我呢?小鬼,什么都瞒不过我。”
“你一向这么照顾他?”
在只有万事非和许慕臻知道的会面地,今天却多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青黑纱罗的四角?头下,露出一张平和敦肃的中年面孔,着石青杭绸袍,一身儒气。
“你来了。”万事非狞笑,“我刚琢磨透,游心玄那事过去那么久,教主真想杀我,贬我来泉州前就动手了。你假传教令,骗我给你看孩子,我问你,他是你的种?”
“与你无关。”周尧官展开一卷剡藤纸,上书的正是杀掉万事非的教令,“近日教主公办,你的命我不能留了。”
“切??”
话音未落,万事非已做擒拿手势扑去,周尧官手掌斜切,从容招架。他们一急一徐,武功路数大不相同,渐渐的,急的一方颓势败落,能轻松胜过许慕臻的阴戾打法,却奈何不了周尧官平和扎实的功夫。
再有三回合,万事非必定落败,许慕臻心想。
周尧官使出一招袭顶的绝杀,万事非毫不迟疑地将许慕臻推向前,周尧官硬生生拧转掌势斜扫,沧浪之水倒冲腾天,飞沫霰散。
他怒道:“万事非,你落魄透了?躲在孩子身后!”
“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万事非舔了舔溢血的嘴唇。
“你放开许慕臻!”
许慕臻看到周尧官心急,很是诧异,联想到周尧官从前来泉州的几次常带书籍物什给自己,他也开始生出和万事非一样的疑问。
周尧官身后的密林掠出一道白影,瘦弱的身姿摇曳浅黄裙摆,头上幂篱被秀手除去,她的脸凝结朱华。
听水石壁不仅阻断时光流逝,还以寒冰之性陶冶出她不容进犯的庄重。
“臻儿。”女子伸出手递向许慕臻,美目含泪,深情得令许慕臻不知所措。
风姿无两的面容竟镜像般倒映,并非巧合,而是一脉的血缘找回承续。许慕臻一时接受不了,失魂地垂下头,急得女子跺脚,“我是阿娘啊!”
万事非看向女子,决眦狞笑,对周尧官道:“你的姘头居然是燕九岭!哈哈哈??????今日的我,是明日的你!”
他以许慕臻作盾,对周尧官忽发三枚袖箭。箭长四寸六分,由袖底掩藏的木筒弹射机括飞出,万事非精擅此道,几乎百发百中。周尧官脚踏幻方五宫,一宫右旋,二宫左旋,击落袖箭,保燕九岭无伤。
凭万事非的轻功,赢出片刻即生机,他把许慕臻一丢,趁周尧官接住人的空当儿逃走。
“你小时候就很俊,现在越发好看了,阿娘好想你啊。”燕九岭捧起心爱孩子的脸,许慕臻却退让数步,回视打量,又重新审视周尧官,一语不发。
许慕臻六岁时,参加了饮牛津第一次试炼,只有孤儿才需要面对的第一轮试炼。年岁相当的孩子被赶进浅沼,一面凫水一面杀掉他人,杀不够三个,即使游上岸也会被讲师处死。
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弃儿,通过此试炼,才会被饮牛津需要。
沼泽水温暖地漫过胸膛,染红瞳孔中的云絮、碎叶、逃窜的鱼儿。那时他无比渴望父母带他脱离地狱,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肩膀和肚子挨了数刀,躺在弟子房高烧不退,没人问过一句。自那以后,他不再需要任何人。
周尧官走过来,“她是你阿娘,你不是孤儿,你有家人。”
许慕臻说:“我不需要家人。”
“怎么会不需??????”周尧官望见他犀利薄情的眼目而语塞,十六年残缺,交换冷漠,非难意料。
万事非尚且教他武功,将剩余的酒肉分给他,偶尔讲讲笑话,亲生父母不过一面之恩。这些年他等待过父母,想象无数重逢的光景,等待这么久,久到不再等、不想要。
如今的他冷漠地甩下背影,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敢对许寄北颐指气使的燕九岭,却对亲生儿子支支吾吾,她欲追,被周尧官拖住,“教主半个时辰之内必到,你不能留在此处。”
年轻时的嚣张气焰重新燃起,“我要见许寄北!放我和臻儿离开饮牛津!”
“你的武功学识流于表面,又无一技之长,离开饮牛津如何谋生?”
“为什么你不能带着臻儿?”燕九岭突然省得,“你不是带着沈什么的弟子吗?”
“子归是家严官场旧友的独子,我推却不得。当初我送你来泉州,受许寄端差使,如果我带回一个孩子,她势必起疑,许慕臻反而不安全。”周尧官不由分说将她拉走,“许慕臻我会托付给可靠之人,你回石壁居,切忌出来走动。”
如果不是焦心许慕臻的情绪、万事非的去向,藏匿燕九岭和接许寄北的驾,周尧官不会漏听丛林的动静。薛敢等人往到此处,恰好将这幕收入眼底。
未经二次试炼的弟子三十人合住一间,薛敢和江采萍家有门路而另有舒适住处,许慕臻和高向同住。是夜,高向悄悄靠过来,“你找到父母了?”
许慕臻顿了顿,“没有。”
“听水石壁的事情我看到了,不止我,还有薛敢他们。”高向压低嗓音,“你要小心,尤其是试炼的非常时期。”
许慕臻瞧不上薛敢的行径,但想想可能惹起的纷争,他点点头,忽而道:“他们连道歉都没有,一切好像做梦。”
“夫人应该是真心思念你,或许另有苦衷,”高向在脑海中搜索,“夫人的名讳,似乎听说过??????”
许慕臻早便想起,这名字曾给肃杀的饮牛津增添几多绮色,也给教主带来几多屈辱。
燕九岭伤心的面容和周尧官的殷殷期盼挥之不去,那样突兀的出现,似乎还承担某种风险,激起他的怨恨又于心不忍。受到抛弃的灵魂直勾勾望着射入的一线天光。但他没能再见到二人。
试炼之日,许慕臻披荆斩棘赢下数人,输与劲敌谢翩,最后的对手是当日忧虑成真的薛敢。薛敢恰恰相反,只赢一场,若再败需重新修行,可谓势在必得。
烈日灼焰,沙地鳞次栉比立着八道十五尺高的木桩,弟子踩在木桩上比试,一方跌落即为失败。
薛敢勾拳迎敌,日光在他身后交织出针芒严密的罗网,逼得许慕臻难以目视。薛敢攻出一路稀松寻常的拳法,但他并不指望以此重创对手。
“许慕臻,我知道你的秘密!”
被叫的人心提到嗓子眼,眼皮咚咚跳动,身形不乱不是由于镇定,而是紧张得不敢动。
“你是周尧官和燕九岭的奸生子!”
“你胡说什么!”许慕臻沉着脸。
讲师的看台相距遥遥,是以二人的对话没有被听去。
“如果我添油加醋宣扬一番,饮牛津还会容你?”薛敢不怀好意地笑道,“教主巡幸泉州,要是他知道自己被属下戴绿头巾,你们一家三口??????”
“教主自会查明,岂由你胡说。”
“死鸭子嘴硬!我们十几个人亲眼看见!”薛敢咄咄逼人,“当年许寄北为了抢一个娘儿们费了多少兵卒杀了多少人?这娘们竟然偷偷给下属生儿子,你猜你们逃不逃得过?”
见二人迟迟没有动作,讲师厉声催促。
薛敢装模作样地扑上去,左右轮攻,像一只笨孔雀卖命的炫耀尾巴上破绽重重的眼轮。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