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相知相见不相认(1 / 2)
身后的热泉喷涌不停,秦九叶的冷汗不断冒出。
在不知晴风散为何物前,她无知者无畏,只当一切都是挑战,并不作他想。
但知晓这背后种种、又听到朱覆雪轻描淡写道破实情的一刻,她几乎感觉自己回到了那樊大人的刑堂,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一池绿水。
“什么晴风散?门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不能承认这一切,只能赌朱覆雪并无实据,只是在出言试探。
但朱覆雪不是邱陵,对方从来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嘘。”
朱覆雪冰冷的手指点在她的唇中,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张嘴我是见识过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我这人没什么耐性,你若不听话、自顾自地聒噪个不停,我便只能先拔了你的舌头,再一颗一颗敲掉你的牙齿。”
对方尖锐的指甲在唇角越扎越深,冷汗自额角渗出,秦九叶只能沉默着点点头。
唇上的压迫感终于离开,只留下一道红印,朱覆雪露出一个笑容,显然对她现在的模样满意多了。
“先来说说看,你为何要解晴风散?”
秦九叶静静看了朱覆雪一眼,一字一句地答道。
“病在那里,所以便医了。”
朱覆雪的笑停在嘴角,捏着对方骨头的手又开始作祟。
她想反复确认对方是否在敷衍自己,但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她有些读不懂、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只觉得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可疑,且不在自己认知的范围之内。
眼珠缓缓转动,朱覆雪再次开口道。
“好一个想医便医。这江湖之中稍有些能耐的医者又不止你一人,你猜他们为何不去解晴风散、任它成了江湖中人三缄其口的存在?”
朱覆雪的声音在石窟内回荡,看似是在提出问题,实则却根本不好奇对方的回答。
从知晓李樵的身份以及晴风散同天下第一庄的关系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秦九叶并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向来敏锐、一点就透,对方问出口的一刻,她便已经自己寻得了答案。
人性之凶猛远胜这世间一切奇毒恶疾。
令那万千医者却步的根本不是晴风散本身,而是晴风散背后的天下第一庄。
晴风散是天下第一庄的秘药,研制其解药便无异于得罪天下第一庄、骑到那狄墨脖子上扇他的脸,所以即使如今襄梁最优秀的医者往往隐居江湖,却始终没有人敢这么做。而也正是因为那些江湖医者的沉默,狄墨才得以借由晴风散不断巩固自己的江湖宝座,而那山庄里的人便这么一直受苦,在地狱轮回中永无超生之日。
而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便是世人都晓得,那些渴求解脱、期望被治愈之人都是山庄豢养的杀手。他们是有罪之人,是没有灵魂的杀人刀剑,是沾染鲜血、劣迹斑斑的怪物。这样的存在不值得被拯救,就算不伸出援手、视而不见,也不会被世人诟病失了医者仁心。
人因向往世俗美德而摆脱最原始的邪恶,也因这种约定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酷无情,而这种无情又是无限正义的,无论是谁也不能出言苛责,否则便是站在了正义的对立面。
在这样一道题目面前,多数人都会得出同一个答案。
而她若一早便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这样一道难题,又是否还会做出那个选择?
秦九叶长久沉默着,而她面前的女子瞧见了她的神情,声音中难掩快意。
“瞧你的样子,应当也是刚知道不久。似你这样的聪明人,眼下想明白了这一切,会不会觉得既冤枉又愤怒?你那阿弟只顾自己性命,可是从来没管你的死活,他对你只有利用。从那山庄里出来的人都是如此,我很了解他们,远比你要了解。”
朱覆雪说罢,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九叶的脸,似乎很是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秦九叶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也终于明白了对方提起此事的用心。
两人的心若还连在一起,那便是隔着万水千山、无尽磨难,也终会有相聚的一天,然而只要一朝离心,就算此刻抱得再紧,分道扬镳也是迟早的事。
朱覆雪显然深谙此道。
对方本可以不必对她剖析解释这些,只因想看她被迫面对真相后懊悔、痛苦乃至怨恨的样子,才会与她“玩闹”至今。
不要说朱覆雪,就是秦九叶自己也觉得,她本该如此。
从前她在果然居救人,付出的最大的代价不过是几文药钱和辛苦劳碌。
但为了救李樵,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付出了远超她能承受范围的代价。
一旦朱覆雪将有关晴风散解药的事散播出去,要不了多久,整个江湖都将知晓此事,而对方若选择将事情直接告知狄墨,那她无疑更加没有活路,果然居连带着丁翁村都有可能被那天下第一庄搅得天翻地覆。
“那本就是一群无药可救之人。你的解药救不了山庄中人,也救不了他。就算没有晴风散,他那条烂命也早已成定数。为了救那样一个人而深陷泥沼,你难道不后悔吗?”
朱覆雪的声音若有似无
地围绕在她耳边,带着窥探人心后的轻笑。
秦九叶的嘴唇蠕动着,肋间的痛和纷杂思绪压得她呼吸困难,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艰难。
“我确实后悔过……”
这才对。
相亲相近之人因利益反目,自诩坚实的情谊实则脆弱而不堪一击,至爱终会沦为彼此背叛伤害的宿敌。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规则。
朱覆雪笑出了声,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我后悔那天雨太大,我没能看个清楚明白就将他背了回去,事后才发现救错了人、亏了诊金。我后悔留他在果然居做工还债的时候没多定些日子,这样果然居的烂账还能再多收回来几笔。我还后悔在听风堂的时候没有趁机在城中施展一番拳脚,说不定还能趁机同苏家抢一抢生意。我后悔过的事可真不少,但是……”秦九叶轻轻扯动嘴角,边笑边抬起头看向朱覆雪,“……我没后悔救过他。”
她没有后悔过救他,没有后悔过为他解毒续命,更加没有后悔同他在一起朝夕相处、度过那三个月的时光。
即使她知道他骗了她。
她也没有后悔救过丁翁村那些付不起药钱、生死也无人在意的劳苦众生。
即使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杯水车薪。
朱覆雪的笑声猝然终止。
瘦小女子笑得那样坦然、那样舒畅、那样无懈可击,瞬间击碎了那些丑恶的用心,让阴暗的种子无处落脚。
恍惚间,朱覆雪又想起了当初那江湖郎中同她说过的话。
落砂门那位首座是因为遇到了一个甘愿冒险为她医治的医者,才得以从天南星砂的蚀骨之痛中解脱的。
她想,她就是凭借着那句话,才在无数次疼痛难忍的发作中挺过来的。她想,或许只是时机未到罢了,终有一日她也能遇到那个属于她的高明医者。
可凭什么?凭什么她没遇到的人,那些比她卑贱、不如她一根头发的人却都遇到了?不论是那不思进取的前门主,还是那个叛离山庄的少年,他们都遇到了那个愿意无怨无悔治愈他们的人,唯独她还要在这疼痛地狱中受苦、不知煎熬到几时。
红莲在翻滚的热泉中轻轻晃动,花瓣殷红似血,根茎备受煎熬。
朱覆雪的脚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秦九叶身上。
一个能解晴风散之毒的人,解那星砂之苦应当也不在话下。
心甘情愿的她等不到,但她可以让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事。
她会将对方打断腿、困在山洞中,直到这一切尘埃落定,她亦获得重生。
“你这人比我想象中更加有趣。将你同你那阿弟一起收入我门中,倒也不是不行。”
压在她肋间的手似乎终于退开来、胸腹间的压力顿消,秦九叶连忙大喘了几口气。
然而下一刻,对方的另一只手便爬上了她的脸颊。
“只是你有些地方瞧着不大顺眼,跟了我之前,需得好好调整一番。”
朱覆雪的手指白皙纤细,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手。可当那只手掐住她的下颌的时候,那股可怕的力度便令人不敢怀疑这是一门之主的手了。
秦九叶感觉到那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刺穿她的两腮、将她的下巴整个卸下来。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你这张脸,远看实在不怎么样。近些看嘛……”朱覆雪故意顿了顿,随即靠得更近,“……依旧没什么看头。”
脸颊上一阵刺痛,秦九叶努力抬起眼,朱覆雪的脸近在咫尺,近到她能清楚看到对方眼白上生出的那些黑点,小虫一般,随着那眼珠的转动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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